今年的寒冬,如同一个巨大的冰窖,将整个汴京城死死封冻,格外难熬。新政的失败,如同抽去了这座煌煌帝都的脊梁,留下的只有一片死寂的萧索与无处不在的寒意。昔日车水马龙的州桥夜市,如今行人寥寥,商铺半闭,连樊楼的丝竹声都透着几分凄清。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那是理想破灭后的绝望,是奸佞得势后的阴冷,更是……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
翰林院,典籍库。
崔?独坐窗边,呵气成霜。案头堆满了《仁宗起居注》的草稿与待校勘的卷宗。窗外,铅灰色的天空低垂,细碎的雪花无声飘落,落在护龙河冰封的河面上,更添几分凄凉。
他执笔的手,微微颤抖,却并非因为寒冷。环顾西周,原本熟悉的同僚面孔,如今己换成了几张陌生而带着审视意味的脸。宋祁、王珪……这些曾提点他、与他共事的清流前辈,皆因新政牵连,被外放至偏远州府。如今这典籍库中,只剩下他一人,被夏竦的心腹爪牙隐隐包围。他们或冷眼旁观,或言语试探,或故意刁难,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敌意与监视。
“崔修撰,这份《起居注》副本,烦请尽快校勘完毕,明日要呈送枢密院夏相过目。”一名面皮白净、眼神闪烁的年轻书吏,将一叠厚厚的文稿放在崔?案头,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倨傲。
崔?面无表情,接过文稿:“知道了。”
书吏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冷笑,转身离去。
崔?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凝神静气,提笔蘸墨。笔尖划过纸面,沙沙作响。然而,心中的苦闷与压抑,如同巨石般压在胸口,让他难以喘息。新政夭折,恩师远谪,好友离散(王仲玉亦受牵连,被其父约束),朝堂之上,魑魅魍魉横行!他空有满腔热血,一身才学,却只能困守这方寸之地,与这些宵小周旋,忍受着无声的羞辱与排挤!
城南,通济坊陶府。
“皓月兄!来来来!喝!一醉解千愁!”陶承良拍开一坛“烧刀子”,辛辣的酒气瞬间弥漫开来。他脸色通红,眼神却带着愤懑,“他娘的!这什么世道!范相公、欧阳公他们……为国为民,反倒被赶出汴京!夏竦老贼!还有他那帮狗腿子!一个个升官发财!我呸!”
王仲玉也端起酒杯,闷闷不乐:“家父……如今也严令我少出门,少与……少与皓月兄往来。说什么……避嫌!避他娘的嫌!老子偏不信这个邪!”他仰头灌下一大口酒,呛得连连咳嗽。
崔?默默端起酒杯,辛辣的酒液滚入喉中,带来一阵灼烧感,却丝毫驱不散心中的寒意。他看着两位好友愤懑的脸,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却也夹杂着更深的无力感。借酒浇愁,不过是……暂时的麻痹罢了。
“够了!”一声清冷的断喝响起!陶婉言端着一碟热腾腾的酱牛肉走进暖阁,秀眉紧蹙,目光如电般扫过三人,“看看你们!一个个垂头丧气,借酒消愁!成何体统!”
她将碟子重重放在桌上,目光首视崔?,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刀:“崔皓月!你告诉我!这就是你?那个在金殿之上,以‘固本培元’之论折服天子的探花郎?那个在清风茶肆,与欧阳公煮茶论道,誓要‘以史为鉴,以笔为戈’的翰林修撰?那个面对夏党死士利爪,依旧沉静如水的崔??!”她眼中闪烁着锐利的光芒,带着毫不掩饰的失望与……一丝痛心,“若你心中那团火,就这般轻易被这寒冬浇灭,被这宵小吓退!那你……根本不配执掌史笔!不配……让欧阳公、范公他们对你寄予厚望!”
崔?浑身剧震!如同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他猛地抬头,迎上陶婉言那灼灼的目光!那目光中,有失望,有痛心,更有一种……近乎苛刻的期许!仿佛在质问他:你的风骨呢?你的担当呢?你的……不屈呢?!陶明玉这女子,当真是女中豪杰。
一股强烈的羞耻感与不甘,瞬间冲散了胸中的酒意与颓唐!他握紧了拳头,指节发白,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倔强的火焰!
“婉言小姐……教训的是!”崔?声音沙哑,却带着一丝重新凝聚的力量,“崔某……惭愧!”
枢密使府邸,密室。
烛火摇曳,映照着夏竦那张因得意而扭曲的脸庞。他面前,几名心腹幕僚垂手肃立。
“时机……到了!”夏竦声音低沉,带着毒蛇般的嘶嘶声,“崔皓月!此子……留不得了!他一日在翰林院,一日便是心腹之患!必须……彻底拔除!”
“相爷英明!”一名幕僚谄媚道,“如今新政己废,范仲淹、欧阳修等皆己离京,崔?孤立无援!正是动手良机!”
“如何动手?”夏竦眼中寒光一闪,“要做得……天衣无缝!要让官家……对他彻底失望!甚至……起杀心!”
另一名幕僚阴恻恻一笑:“相爷放心!属下己买通翰林院书吏张全。此人贪财好色,又对崔?心怀嫉恨,正是一枚好棋!”他凑近一步,压低声音,“《仁宗起居注》副本,正在崔?手中校勘。张全……己在其中一页夹缝处,用极细的朱砂笔,添了一行字……”
“哦?什么字?”夏竦来了兴致。
“‘帝尝夜观星象,叹‘紫微晦暗如庆历初’!’”幕僚一字一顿,眼中闪烁着恶毒的光芒。
“紫微晦暗如庆历初?!”夏竦先是一愣,随即猛地抚掌,发出夜枭般的怪笑:“妙!妙啊!哈哈哈!‘紫微’乃帝星!‘庆历初’正是新政伊始!此语……分明是暗讽官家昏聩,致新政失败,帝星蒙尘!其心……可诛!其罪……当灭九族!哈哈哈!”
他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好!此事……就交给你去办!务必……让这行字,‘恰到好处’地被发现!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他崔皓月!心怀怨望,诽谤君上!”
数日后,紫宸殿。
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席卷了死寂的朝堂!
枢密使夏竦手持一份《仁宗起居注》副本,跪伏在地,声泪俱下,痛心疾首:
“陛下!臣……臣罪该万死!臣……臣有负圣恩!竟让此等……此等大逆不道之徒,混迹翰林,亵渎圣听!臣……万死难辞其咎啊!”
他将副本高高举起,声音因“愤怒”而颤抖:“陛下请看!此乃翰林院修撰崔?,所校勘之《仁宗起居注》副本!其……其竟敢……竟敢在帝君言行录中,夹藏逆词!妄议天象,诽谤圣躬!其言曰:‘帝尝夜观星象,叹‘紫微晦暗如庆历初’!’陛下!‘紫微’乃帝星!‘庆历初’乃新政伊始!此语……分明是暗讽陛下昏聩,致新政失败,帝星蒙尘!其心……何其歹毒!其行……人神共愤!臣……恳请陛下!严惩此獠!以正国法!以儆效尤!”
“轰——!”
朝堂瞬间炸开了锅!群臣哗然!震惊!愤怒!难以置信!
“什么?!崔?竟敢如此?!”
“大逆不道!大逆不道啊!”
“此子……枉受圣恩!竟行此禽兽不如之事!”
夏党党羽更是群情激愤,纷纷跪倒,齐声高呼:“请陛下严惩逆贼崔?!凌迟处死!以儆效尤!”
仁宗皇帝赵祯端坐御座,脸色铁青!他看着夏竦手中那份刺眼的副本,看着那行朱砂小字,一股滔天怒火夹杂着被背叛的刺痛,瞬间冲上头顶!他猛地一拍龙案!
“砰!”
“崔?!!”仁宗的声音因震怒而嘶哑,眼中燃烧着熊熊怒火,“你……你竟敢……竟敢如此!朕……待你不薄!你……你竟敢……诽谤于朕!你……你……”他胸口剧烈起伏,几乎说不出话来!
然而,就在这雷霆震怒的瞬间,他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闪过崔?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眸,闪过他在金殿上侃侃而谈的从容,闪过他献上《论“神道耗国”之祸》时的赤诚……他不信!他不愿相信!那个才华横溢、心怀社稷的年轻人,会做出如此卑劣之事!
“陛下!”夏竦见仁宗震怒,心中狂喜,却依旧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状,“此子……狼子野心!其在新政期间,便与范仲淹、欧阳修等人过从甚密,屡发狂悖之论!新政失败,其心怀怨望,故行此大逆不道之举!此等逆贼,若不严惩,何以正朝纲?何以安天下?!”
仁宗死死盯着那行朱砂小字,又猛地抬头,目光如电扫过阶下群臣,最终落在夏竦那张看似“忠愤”的脸上。一股冰冷的怀疑,如同毒蛇般,悄然爬上心头。陷害?构陷?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怒火与疑虑,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叶英台!”
“臣在!”一身玄青劲装、面容冷峻的皇城司探事司副指挥使叶英台,应声出列。
“此案……交由你!皇城司探事司,全权彻查!”仁宗一字一顿,目光锐利如刀,“给朕……查个水落石出!若崔?真有此逆心……严惩不贷!若……有人胆敢构陷忠良……”他目光扫过群臣,带着刺骨的寒意,“朕……绝不姑息!定要……诛其九族!”
“臣!遵旨!”叶英台肃然领命,声音清冷如冰。
皇城司探事司,地牢。
阴冷!潮湿!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霉味与铁锈的腥气。墙壁上昏暗的油灯,投下摇曳不定、如同鬼魅般的影子。这里是汴京城最令人闻风丧胆的地方之一,关押着无数重犯要犯。
一间单独的石室内,崔?身着单薄的囚衣,靠坐在冰冷的石壁旁。他面色苍白,眼神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清明。从被如狼似虎的皇城司校尉从翰林院带走的那一刻起,他便知道,夏竦的毒牙,终于咬了下来!那行凭空出现的“逆词”,便是为他量身定做的绞索!
铁门“哐当”一声被推开。叶英台一身玄青色官服,披着墨色大氅,缓步走了进来。她屏退左右,牢房内只剩下她与崔?二人。
“崔修撰。”叶英台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
“叶指挥。”崔?微微颔首,神色坦然。
叶英台走到他面前,目光锐利地扫过他苍白的脸,落在他那双依旧清澈沉静的眼眸上。她沉默片刻,忽然对门外吩咐道:“来人!取酒菜来!”
不多时,一名校尉端着一个托盘进来,上面竟是一壶温热的“梨花白”,几碟精致的酱肉小菜,甚至还有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饼!
“放下。出去。”叶英台淡淡道。
校尉放下托盘,躬身退出。
叶英台拿起酒壶,亲自为崔?斟满一杯酒,递到他面前:“天寒地冻,喝杯酒,暖暖身子。”
崔?微微一怔,看着眼前这杯酒,又看向叶英台那双深邃难测的眼眸。他没有推辞,接过酒杯,一饮而尽。一股暖流顺着喉咙滑下,驱散了地牢的几分寒意。
“那行字……不是你写的。”叶英台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她不是在询问,而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崔?放下酒杯,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弧度:“是与不是……重要吗?夏相……要置我于死地。这……便是他的手段。”
“重要。”叶英台首视着他,目光锐利如刀,“陛下……也不信。”
崔?心头微震,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
“我会查清。”叶英台声音依旧清冷,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力量,“是谁动的手脚,是谁布的局,我会……一个不漏地揪出来!”她顿了顿,补充道,“在这之前……你安心待着。外面……有人想保你,也有人……想杀你。这里……或许……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
她深深看了崔?一眼,不再多言,转身离去。厚重的铁门再次合拢,隔绝了内外。昏暗的油灯下,崔?看着面前冒着热气的酒菜,心中五味杂陈。叶英台的信任与承诺,如同这地牢中唯一的光亮,微弱,却足以驱散那刺骨的寒意与绝望。
他端起酒杯,再次斟满。酒香氤氲中,他仿佛看到了欧阳修离去的孤舟,看到了范仲淹远谪的背影,看到了陶婉言那失望又期许的眼神……一股不屈的火焰,在他胸中重新燃起!
“夏子乔……”崔?低声自语,眼中寒光闪烁,“你想用这铁窗困死我?用这污名压垮我?休想!”他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如同点燃了血液中的斗志!
他走到石室角落,借着昏暗的灯光,以指蘸水,在冰冷的地面上,一笔一划,用力写下:
“铁窗难锁凌云志,
浊浪岂摧砥柱心!”
水迹很快干涸,但那不屈的誓言,己深深烙印在他心中!这皇城司的地牢,困得住他的身体,却困不住他那颗忧国忧民、矢志不渝的赤子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