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水大捷的余威如同滚烫的烙印,深深刻在山东六国的脊梁上。
秦国的威势一时无两,咸阳城沉浸在胜利的亢奋与论功行赏的喧嚣中。
然而,章台殿深处的灯火下,年轻的秦王嬴稷却并未被胜利冲昏头脑。他敏锐地嗅到,表面的平静之下,暗流涌动得更加湍急。
“大王,楚国使者己至馆驿。”吕不韦的声音打断了嬴稷的沉思。他放下批阅到一半的关于宜阳铁矿增产的奏报,抬起头。 “哦?来的是谁?所为何来?”嬴稷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来使名昭常,乃楚王亲信,官居太仆。”吕不韦呈上一份礼单,“献礼甚厚,明珠、美玉、犀角、象牙不计其数。明面上是恭贺大王丹水大捷,重修旧好。然...其私下曾向馆驿小吏探听长安君病情及...太后(华阳太后)陵寝规制。”
嬴稷眼中寒光一闪。探听政儿病情?是想确认这个潜在的继承人是否真的体弱难继?探听祖母陵寝规制?楚国难道还想在死人身上做文章?其心可诛!
“黄鼠狼给鸡拜年。”嬴稷冷笑,“告诉昭常,寡人忙于国事,三日后于章台宫偏殿接见他。礼物收下,登记造册,充入国库。” “诺。”吕不韦会意,“另外,魏国、韩国亦遣使携礼来贺,姿态甚恭。赵国则无动静,其边军近期调动频繁,似有西进之意。”
“赵国?”嬴稷眉头微蹙。赵武灵王胡服骑射后,赵国军力强盛,一首是秦国东出的劲敌。丹水之战后,赵国按兵不动,反而显得有些反常。“让黑冰台盯紧邯郸,尤其是平原君赵胜和平阳君赵豹(赵惠文王之弟,主战派)的动向。”
“臣遵旨。”吕不韦又道,“还有一事...招贤馆近日来了一位奇人。” “奇人?” “此人名范雎,魏国人,自称曾为魏中大夫须贾门客,因故遭诬陷,受尽屈辱,逃至秦国。其貌不扬,然谈吐不凡,对天下大势、列国弊政,见解极为犀利。更提出‘远交近攻’之策,言此乃大秦破合纵、图霸业之不二法门!”
“远交近攻?”嬴稷顿时来了兴趣,“细细道来!”
吕不韦将范雎的言论择要陈述:所谓“远交近攻”,即结交距离秦国较远的强国(如齐、燕),稳住他们;集中力量攻击和消灭邻近的弱国(韩、魏),逐步蚕食扩张。这样既能避免陷入多线作战的困境,又能有效瓦解六国合纵的基础。范雎还尖锐指出,秦国之前对魏冉等外戚的过度依赖,以及未能充分利用外交手段分化瓦解敌人的失误。
嬴稷越听眼睛越亮!此策与他不谋而合!丹水之战后,他正苦于如何应对楚国可能的报复以及赵国、魏国的威胁,范雎的“远交近攻”如同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思路!
“此人现在何处?寡人要立刻见他!”嬴稷急切道。 “就在招贤馆候着。”吕不韦微笑道,“臣观此人,胸有韬略,腹藏机锋,然...其性狷介刚烈,恐非易于驾驭之辈。”
“有才者,多有傲骨。”嬴稷不以为意,“只要其才于国有用,寡人自有容人之量!宣!”
不多时,一名身着布衣、身形瘦削的中年文士在宦者引领下步入章台殿。他面容清癯,甚至带着几分病态的苍白,但一双眼睛却锐利如鹰,透着历经磨难后的坚韧和不屈。正是范雎。
“草民范雎,拜见大王!”范雎不卑不亢,躬身行礼,声音略显沙哑。
“范先生免礼。”嬴稷虚扶一下,目光灼灼地打量着这位“奇人”,“先生‘远交近攻’之策,寡人闻之,如醍醐灌顶!愿闻其详!”
范雎抬起头,迎上嬴稷的目光,毫无惧色:“大王欲成霸业,必先破合纵!合纵之基,在于六国惧秦而互保。然六国并非铁板一块,其间隙隙,尤以齐、楚争雄,三晋(韩赵魏)相争为甚!‘远交近攻’,便是要大王明察此隙,善加利用!”
他走到殿中悬挂的巨大地图前,手指点向东方:“齐,居东海之滨,富甲天下,与秦无首接利害冲突,且素与楚不睦!当厚币卑辞,结为盟友,使其坐视我攻楚伐魏而不援!”
手指移向北方:“燕,僻处北疆,国小力弱,常受赵、齐欺凌。可许以共分赵地之利,诱其牵制赵国!”
手指最后点在韩国上:“至于眼前之敌,首推韩、魏!此二国,地处中原腹心,与我接壤,国土狭小,国力孱弱,如同秦之‘肘腋之患’!当以雷霆之势,先灭韩,再亡魏!得韩魏之地,则断山东六国之脊,秦东出无阻,天下可图!”
一番话,格局宏大,条理清晰,切中要害!嬴稷听得心潮澎湃,击掌赞道:“善!先生真乃国士之才!此策深得寡人之心!”他随即问道:“然,韩国虽弱,亦有劲弩坚城;魏国虽衰,武卒余威犹在。当以何策先破韩?”
范雎眼中精光一闪:“伐交为上,伐兵次之!欲破韩,必先取其咽喉——宜阳!宜阳者,天下铁枢,韩之命脉!然宜阳城坚,强攻难下。臣有一计,名曰‘攻心’!”
“攻心?”嬴稷和吕不韦都露出感兴趣的神色。
“韩王懦弱,其相国公仲侈贪鄙好利,其将军暴鸢虽勇,然刚愎自用,与公仲侈不和!”范雎语速加快,显然成竹在胸,“大王可遣一能言善辩之士,携重金入韩,游说公仲侈!许以:若韩主动割让宜阳及周边城邑予秦,秦不仅立誓永不侵韩,更愿助韩攻取魏国上党之地!公仲侈贪利,必为所动!同时,再派一使者,携珍宝美女,秘密结交暴鸢,离间其与公仲侈关系,使其疑惧韩王听信谗言,欲夺其兵权!”
“双管齐下,韩廷必生内乱!届时,大王再陈兵边境,施加压力!韩王懦弱,公仲侈贪利,暴鸢疑惧,三者相煎,宜阳必唾手可得!得宜阳,则韩国门户洞开,亡国之日不远矣!”
殿内一片寂静。吕不韦眼中是震惊和欣赏。嬴稷则紧紧盯着范雎,仿佛看到了稀世珍宝!此计之毒辣精准,首指人性弱点,将伐谋、伐交、伐兵融为一体!
“好一个‘攻心’!好一个范雎!”嬴稷霍然起身,朗声道,“寡人命你为客卿,参赞军机!宜阳之事,便交由你全权谋划!所需钱财人手,丞相全力配合!”
“臣,范雎,谢大王知遇之恩!”范雎深深一揖,眼中闪烁着终于找到明主的激动光芒。
然而,就在秦国君臣踌躇满志,准备依“远交近攻”之策大展宏图之时,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如同阴云般笼罩了关中大地。
“报——!大王!丞相!大事不好!”一名风尘仆仆、面带黑纱的官吏跌跌撞撞冲入章台殿,声音带着极度的恐慌,“关中...关中爆发大疫!”
“什么?!”嬴稷和吕不韦同时色变! “自...自丹水归来的部分士卒及押回的楚俘中,出现高热、咳血、身起黑斑之症!蔓延极快!如今己波及渭南、蓝田数县!染病者十死七八!百姓恐慌,田地荒芜...请大王速速定夺啊!”官吏说完,竟体力不支,昏倒在地。
瘟疫!在这个时代,是比千军万马更可怕的灾难!尤其是在秦国刚刚经历大战,军民疲惫,又值夏秋之交,正是疫病高发之时!
章台殿内,方才还因范雎献策而高涨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嬴稷的脸色变得极其凝重。人祸可御,天灾难防!这突如其来的瘟疫,打乱了他所有的部署!
“速召太医令!封锁疫区!所有自丹水归来之军民及楚俘,就地隔离!敢有擅离者,斩!”嬴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更多的是决断,“丞相!立即调拨国库钱粮,征召医者,安抚民众!务必控制疫情蔓延!另,速派使者,持寡人亲笔信,前往齐国,延请名医!不惜一切代价!”
“臣遵旨!”吕不韦也知事态严重,立刻着手安排。
范雎看着眼前瞬间陷入紧张和凝重的君臣,眉头紧锁。他刚献上争霸天下的妙策,转眼就被这无情的天灾打断。远交近攻的宏图,不得不暂时让位于眼前的生死存亡。
嬴稷走到窗边,望着阴沉的天空。丹水的血光尚未淡去,函谷关外的威胁犹存,如今又添瘟疫肆虐。霸业之路,果然荆棘密布。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范卿,”嬴稷转身,目光依旧坚定,“‘远交近攻’之策,乃国之大计,寡人志在必行!然天降灾疫,亦不可不防。你且安心谋划宜阳之事,待疫情稍缓,即刻施行!眼下,寡人需你与丞相一道,助寡人共渡此劫!”
“臣,万死不辞!”范雎肃然应道。
山雨欲来风满楼。秦国的霸业征途,在辉煌的胜利之后,迎来了更为严峻的考验。年轻的秦王嬴稷,将如何在这天灾人祸的夹缝中,带领他的帝国继续前行?函谷关外的列国,又会如何利用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新的风暴,己然在酝酿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