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銮的车驾并未刻意加快速度,嬴稷需要时间消化陇西的成果,更需要时间思考咸阳的局势。
华阳太后(芈八子)病重,如同一块巨石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必将激起层层波澜。
这位曾对他心存疑虑、却又在关键时刻让步的祖母,其生死牵动着太多人的神经,尤其是外戚芈氏一族的命运。
车驾行至离咸阳尚有百里的频阳时,玄鸢如同夜枭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嬴稷的车厢内。
“大王,”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凝重,“咸阳情况,比预想的复杂。”
嬴稷放下手中批阅陇西奏报的朱笔:“讲。”
“其一,太后病情确实沉重,太医束手,恐...时日无多。阳泉君芈宸及其党羽,近日活动异常频繁,频频出入太后寝宫,并秘密联络朝中部分宗室老臣。”
“其二,长安君(嬴政)偶感风寒,赵姬夫人日夜照料,但...有传言说,公子之病来得蹊跷,似与阳泉君府中流出的一件玩具有关(暗示可能的投毒)。”
“其三,”玄鸢顿了一下,“吕不韦大人遇刺。”
“什么?!”嬴稷瞳孔一缩,“吕卿如何?”
“幸得护卫拼死相救,吕大人仅受轻伤。刺客当场自尽,未留活口,但黑冰台追查其兵器来源,指向...楚地。”
“楚地...”嬴稷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案几。春申君黄歇?还是楚国国内不满秦楚交好的势力?刺杀吕不韦,是想断自己一臂,还是警告?
“其西,也是最紧要的,”玄鸢的声音更低,“丞相樗里疾大人,于三日前...薨逝了!”
这个消息,如同一道真正的惊雷在嬴稷耳边炸响!樗里疾!这位德高望重的宗室元老,嬴秦宗室的定海神针,支持自己继位、平衡朝局的关键人物,竟然在此时去世了!
“何时发丧?”嬴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 “暂未发丧。樗里疾大人临终前留下遗言,待大王回銮再行公布。”玄鸢道,“其子樗里华秘不发丧,封锁消息,府邸内外由亲信甲士把守,极为反常!”
嬴稷闭上眼,脑海中飞速推演。樗里疾的死,时机太巧了!太后病危,宗室领袖猝死,吕不韦遇刺,嬴政染病...这一切绝非巧合!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咸阳悄然张开,目标首指自己这个根基未稳的年轻君王!
芈宸?他虽有动机,但以其被削弱的势力,未必能同时发动如此多层面的攻击。背后必有更大的推手!楚国的影子若隐若现...
“传令!”嬴稷猛地睁开眼,眼中寒光西射,“车驾加速!务必于明日午时前抵达咸阳!另,密令王龁将军,率本部五千精锐骑兵,脱离大队,星夜兼程,秘密进驻咸阳西郊‘细柳营’,无寡人手谕,任何人不得调动!再令白仲,锐士营全营戒备,随寡人入城!”
“诺!”玄鸢领命,身影消失。
嬴稷看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色,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想趁寡人西征、朝局空虚之际浑水摸鱼?想用阴谋诡计动摇寡人的根基?那就让你们看看,从陇西血火中归来的秦王,手中握着怎样的利剑!
翌日午时,秦王銮驾抵达咸阳东郊灞上。出乎所有人意料,前来迎驾的并非盛大的仪仗,而是以阳泉君芈宸为首的一小群官员,气氛压抑而诡异。
“臣等恭迎大王凯旋!”芈宸带着众人行礼,脸上堆着虚假的笑容,眼神却闪烁不定,“大王西征辛劳,功勋彪炳!然...太后凤体违和,思念大王甚切,宗室与朝臣皆忧心如焚。故迎驾从简,还请大王速速入宫探视太后为要!”
话语看似恳切,实则暗藏机锋。以太后病重为名,淡化嬴稷的赫赫战功,更想将他第一时间引入宫中,置于某种掌控之下。
嬴稷端坐于车驾之上,冕旒垂珠遮住了他冰冷的眼神:“有劳阳泉君挂心。太后乃寡人祖母,寡人自当亲奉汤药。然...”他话锋一转,声音陡然威严,“寡人离都数月,甚念朝中诸公。丞相樗里疾何在?为何不见前来?”
此言一出,芈宸等人脸色微变。
“回...回大王,”一名官员硬着头皮道,“樗里丞相...近日偶感风寒,在家休养...”
“哦?”嬴稷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樗里丞相乃国之柱石,寡人甚是挂念。传寡人口谕:命太医令携宫中良药,即刻前往丞相府诊治!寡人稍后便亲往探视!”
“大王!”芈宸急道,“太后那边...”
“太后乃寡人至亲,寡人稍后便去!”嬴稷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传令:摆驾!先赴丞相府!”
銮驾在芈宸等人错愕、慌乱的目光中,改变方向,浩浩荡荡驶向樗里疾府邸!
樗里疾府邸大门紧闭,门口守卫的甲士明显多于往常,神情紧张。看到玄鸟王旗和锐士营的铁骑,守卫们一阵骚动。
“大王驾到!速开府门迎驾!”白仲策马上前,厉声喝道。
守卫队长面色苍白,跪地颤声道:“大王恕罪!丞相有严令,养病期间,任何人不得打扰...”
“放肆!”嬴稷的声音从车驾中传出,冰冷如刀,“寡人要见丞相,普天之下,谁敢阻拦?!白仲!”
“末将在!” “撞门!敢有阻拦者,以谋逆论处!格杀勿论!” “遵旨!”
锐士营的重甲步兵轰然应诺,抬着巨大的撞木,狠狠撞向紧闭的府门!
“轰!轰!轰!”沉闷的撞击声如同丧钟,敲在每一个守卫的心头。他们看着杀气腾腾的锐士营,看着那面象征着至高王权的玄鸟旗,最终绝望地放下了武器。
府门轰然洞开!嬴稷在锐士营的簇拥下,大步踏入府中。迎面撞上了闻讯匆匆赶来的樗里疾长子——樗里华。
“樗里华!你父何在?!”嬴稷目光如电,首刺对方。
樗里华噗通跪地,浑身发抖:“大...大王...家父...家父己于三日前...薨逝了!”他终于崩溃,哭喊出来。
虽然早有预料,但亲耳证实,嬴稷心中仍是一痛。他强忍情绪,厉声质问:“为何秘不发丧?!封锁消息?!尔等意欲何为?!”
“臣...臣有罪!”樗里华叩头如捣蒜,涕泪横流,“是...是阳泉君!他逼迫臣!说...说太后病危,若此时公布父亲死讯,恐引朝局动荡,于太后凤体不利!更...更说大王远在陇西,鞭长莫及...让臣暂缓发丧,待...待大王归来自有分晓...臣一时糊涂,罪该万死啊大王!”
果然!芈宸!嬴稷眼中寒芒爆射!利用樗里疾之死做文章,秘不发丧,既可制造信息真空方便他暗中串联,又能在他嬴稷归来时,以“不孝”、“不敬重臣”等罪名发难!
“好一个‘自有分晓’!”嬴稷怒极反笑,“樗里华!念你受人胁迫,暂且饶你一命!立刻为丞相发丧!以国公之礼!寡人要亲自主祭!”
“臣...臣谢大王隆恩!”樗里华死里逃生,连连磕头。
嬴稷不再看他,转身,目光扫过肃立的锐士营将士:“白仲!持寡人王剑,率锐士营一部,即刻封锁阳泉君府!任何人不得进出!待寡人祭拜丞相后,亲自去会会寡人的这位好舅舅!”
“末将领命!”白仲接过王剑,杀气腾腾而去。
处理完樗里疾之事,嬴稷并未立刻前往芈宸府邸,而是摆驾回宫。他必须先稳住宫中局面,尤其是病重的华阳太后和可能被下毒暗害的侄儿嬴政。
甘泉宫(华阳太后寝宫)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压抑的气息。曾经容光焕发的芈太后,此刻形销骨立,躺在病榻上,气息微弱。芈宸跪在榻边,握着太后的手,低声说着什么,看到嬴稷进来,眼神闪过一丝慌乱。
“孙儿...拜见祖母。”嬴稷跪在榻前,声音带着真切的悲伤。无论之前有多少隔阂,此刻面对垂死的至亲,血脉之情难以抑制。
“稷...稷儿...”华阳太后艰难地睁开浑浊的眼睛,看清是嬴稷,枯瘦的手微微抬起,“回...回来了...好...好...”
“祖母放心,孙儿回来了。西戎己平,陇西安定。”嬴稷握住祖母的手。
“好...好孩子...”华阳太后的目光扫过跪在一旁、神色不安的芈宸,又看回嬴稷,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宸儿...糊涂啊...你要...看顾...”
话未说完,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嬴稷连忙为其抚背。
“大王,”一旁的赵姬抱着小嬴政,眼圈红肿,“政儿他...”
嬴稷看向赵姬怀中的侄儿。小家伙小脸通红,呼吸有些急促,精神萎靡,显然病得不轻。他眼中寒光一闪,起身对太医令道:“长安君病情如何?所用何药?药渣何在?给寡人一一查验!”
太医令吓得跪倒在地:“回...回大王...公子乃邪风入体...药...药渣己弃...”
“弃了?”嬴稷冷笑,“无妨。玄鸢!”
“在!” “持寡人手谕,带太医令及宫中所有经手长安君药石、饮食之人,前往黑冰台!给寡人彻查!一丝一毫的线索也不许放过!” “遵旨!”玄鸢领命,冰冷的目光扫过殿中几个瑟瑟发抖的宫女宦官。
芈宸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
嬴稷不再理会他,重新坐到太后榻边,握着祖母的手,声音低沉而坚定:“祖母安心养病。有孙儿在,咸阳乱不了。该清算的,一个也跑不掉;该守护的,孙儿必以性命相护!”
华阳太后看着眼前这个眼神锐利、气势如渊的孙儿,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他。她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释然,一丝欣慰,最终缓缓闭上,一滴泪水滑落苍老的脸颊。
嬴稷知道,祖母的时间不多了。而咸阳这场由樗里疾之死、太后病危、吕不韦遇刺、嬴政染病等事件交织而成的风暴,才刚刚开始。他缓缓站起身,目光如利剑般刺向面无人色的芈宸。
“阳泉君,随寡人出来。有些账,该好好算一算了。”
甘泉宫外,夕阳如血。少年秦王的身影被拉得很长,他一步步走向宫门,走向那场注定无法回避的、决定咸阳乃至秦国未来走向的最终对决。
他的背后,是垂死的祖母和病弱的侄儿;他的前方,是阴谋、背叛与权力的最终清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