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城南门,灰扑扑的城墙下,一大早就聚集起黑压压的人群。好奇、怀疑、看热闹的嗡嗡议论声像夏日里的蝇群,驱之不散。人们踮着脚,伸长了脖子,目光都聚焦在城墙根下。
那里,不知何时竖起了一根粗大的圆木。那木头显然刚伐下不久,树皮还未剥尽,湿漉漉的,带着泥土和树脂的气息,足有三丈长(约合今七米),粗如水桶,两个壮汉合抱都未必能拢住。它沉重地杵在那里,像一个巨大的问号。
“搞啥名堂咧?”一个穿着破旧葛衣、脸上满是褶皱的老农嘀咕着,用粗糙的手背擦了擦浑浊的眼睛,“弄恁粗一根木头摆这儿,挡道么?”
旁边一个精瘦的汉子嗤笑一声,露出一口黄牙:“挡道?你没听早上那敲锣的喊?说是新来的那个卫客卿,叫什么…商鞅的,下的令!说谁能把这木头从南门扛到北门,就赏…赏十金!”他故意拖长了调子,语气里充满了荒诞不经的戏谑。
“十金?!”老农的眼珠子差点瞪出来,干瘪的嘴巴张得老大,露出稀疏的牙齿,“额滴个天爷!十金?买十头牛都够了!扛根木头就给十金?哄鬼咧!”他连连摇头,脸上写满了不信。
“就是!”另一个挎着破篮子的妇人撇撇嘴,尖声道,“那个卫人,看着就冷飕飕的,不像个好人!刚来就弄这玄虚,指不定憋着什么坏水!谁信谁傻!”
人群哄笑起来。有人打趣:“老黑!你不是力气大么?去试试啊?十金咧!够你娶三房婆姨了!”
被叫做老黑的,是个黑塔般的汉子,胳膊上筋肉虬结,站在人群里像半截铁塔。他挠了挠满是汗垢的后脑勺,嘿嘿傻笑:“俺老黑是力气大,可俺又不傻!扛这木头?从南门到北门?好几里地!累死牛咧!给十金?哄娃娃呢!官家的话,啥时候算过数?去年说修水渠给粮,最后还不是给了一堆破陶片抵账?不去不去!”他抱着胳膊,一副看穿把戏的得意模样。
议论声越来越大,嘲笑和不信的情绪在人群中发酵、弥漫。十金?扛根木头?这简首是雍城开天辟地头一遭的大笑话!那新来的客卿,怕不是个失心疯?
日头渐渐升高,晒得人头皮发烫。那根巨大的圆木依旧孤零零地杵在原地,像是对所有人无声的嘲讽。负责看守木头的几个年轻小吏,穿着崭新的皂衣,站在一旁,脸上也带着掩饰不住的尴尬和茫然。他们也不信。十金?那得是他们多少年的俸禄?这木头,真有人能扛走?
就在嗡嗡的议论声达到顶峰,人群开始有些不耐烦,准备散去的时候,一个身影从人群后面挤了进来。
这人走得有些摇晃,脚步虚浮,仿佛随时会被风吹倒。他身上的麻布衣服破得几乎成了布条,勉强挂在干瘦的身躯上,露出的胳膊和小腿如同枯柴,肋骨根根分明地凸起,皮肤是长期饥饿导致的蜡黄色。他的头发纠结成一团,沾满了草屑和灰尘。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深深地凹陷在眼窝里,却燃烧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光芒——那是饿到极致的人,看到食物时才会有的、不顾一切的绿光。
他挤开人群,径首走到那根巨大的圆木前。人群的议论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像被掐住了脖子,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饿殍。
“这人…谁啊?”
“疯了吧?瘦成这样,一阵风就倒了,还想扛这木头?”
“啧啧,饿昏头了,想钱想疯了…”
饿汉对周围的议论充耳不闻。他那双深陷的、燃烧着饥饿火焰的眼睛,死死地盯住圆木旁边,一个官吏手中高高举着的一块木牌。牌子上用墨汁清晰地写着两个大字:赏格!下面一行小字:徙木至北门者,赐十金!
十金!这两个字像有魔力,瞬间攫住了他全部的魂魄。他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嗬嗬声。饿!太饿了!饿得胃像被火燎,饿得眼前阵阵发黑!家里的老娘和弟妹,己经两天没进一粒米了,全靠挖草根煮水撑着!再这样下去,全家都要饿死!十金…十金能买多少粟米?能买多少粗盐?能救活全家!
“撑死…总比饿死强!”一个嘶哑、破碎,却带着一股亡命徒般狠劲的声音,从他干裂的喉咙里艰难地挤了出来。这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惊雷,劈开了人群的喧嚣。
在所有人惊愕、不解、甚至带着怜悯的注视下,这个瘦骨嶙峋的饿汉,猛地弯下了腰。他用那双枯柴般的手臂,死死地环抱住那根湿漉漉、滑腻腻的圆木。粗粝的树皮摩擦着他单薄的麻衣,瞬间就磨破了布料,刺进他干瘪的皮肉里。
“呃…啊——!”一声野兽般的低吼从他胸腔里爆发出来!
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响起。那根沉重无比、杵在地上纹丝不动的圆木,竟然…竟然真的被他那看似不堪一击的身体,一寸一寸地、极其缓慢地…抱离了地面!
人群死寂!所有的嘲笑、不信,瞬间凝固在脸上,化为极致的震惊!老黑那抱着胳膊的得意表情僵住了,眼珠子几乎要凸出来。老农张大的嘴巴再也合不拢。挎篮子的妇人捂住了嘴,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
饿汉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如同狂风中的枯叶。他的双腿打着摆子,每迈出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深深陷入松软的泥土里,又艰难地拔出。汗水混合着树皮磨破皮肤渗出的血水,瞬间浸透了他破旧的麻衣,在他身后留下一个个湿漉漉、带着血色的脚印。他佝偻着背,像一张被拉到极限、随时会崩断的弓,喉咙里发出拉风箱般粗重的喘息,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剧烈的咳嗽。
一步,两步,三步…每一步都沉重得如同踏在每个人的心上。从南门到北门,平日里走起来不算太远的路程,此刻在所有人眼中,变得无比漫长。人群不由自主地、鸦雀无声地跟随着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缓缓移动。无数道目光聚焦在他身上,有震惊,有怀疑,有担忧,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时间仿佛凝固。只有饿汉粗重的喘息、沉重的脚步声,以及圆木偶尔摩擦地面的刺啦声,在寂静的街道上回荡。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当那个瘦小佝偻的身影,在剧烈的颤抖中,终于将圆木的末端重重地杵在北门指定的位置时,他整个人也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轰然瘫倒在尘土里,像一滩烂泥,只有胸膛还在剧烈地起伏。
“到…到了…”他气若游丝,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负责监督的小吏如梦初醒,慌忙看向城楼上。那里,一身黑衣的商鞅如同铁铸的雕像,负手而立,冰冷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微微点了点头。
小吏立刻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鸦雀无声的人群高喊:“徙木者,至!依律,赐十金!”
喊声刚落,北门城楼上,两个身材魁梧的甲士抬着一个沉重的木箱走了出来。在无数道几乎要燃烧起来的目光注视下,他们“哐当”一声将木箱放在城垛上,猛地掀开了箱盖!
哗——!
刺目的金光瞬间爆发!如同正午最炽烈的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而下!
木箱里,整整齐齐、密密麻麻地堆满了黄澄澄的、铸造成标准“镒”形的金饼!那纯粹而耀眼的金色光芒,瞬间刺痛了所有人的眼睛!
“我的娘啊…真…真是金子!”有人失声尖叫,声音都变了调。
“十金!整整十金!堆得跟小山似的!”
“老天爷!我…我不是在做梦吧?”
人群彻底炸开了锅!之前的死寂被瞬间点燃,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惊呼、尖叫和难以置信的议论!无数双眼睛瞪得滚圆,死死盯着那箱金饼,贪婪、震撼、狂喜、悔恨…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声浪,几乎要掀翻雍城的城墙!老黑脸上的肌肉疯狂地抽搐着,悔得肠子都青了,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大嘴巴!老农捶胸顿足,老泪纵横!挎篮子的妇人捂着脸,指缝里露出的眼睛满是懊悔!
两个甲士面无表情地走下城楼,走到在地的饿汉面前。他们合力抬起那箱沉重的金饼,“咚”的一声,放在了饿汉身边,激起的尘土扑了他一脸。
冰冷的、沉甸甸的金子,触手可及!那耀眼的金光,几乎灼伤了饿汉深陷的眼窝。他挣扎着抬起头,伸出沾满泥土和血污、枯柴般的手,颤抖着,难以置信地摸向一块金饼。
冰冷!坚硬!真实的触感!
不是梦!是真的!十金!整整十金!
“啊…啊…啊——!”饿汉猛地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叫!那不是痛苦的哀鸣,而是绝境逢生、压抑到极致的狂喜和宣泄!他紧紧攥着那块金饼,用尽全身力气高高举起,对着湛蓝的天空,对着周围无数双灼热的眼睛,对着这座曾经让他绝望的城池,发出野兽般的嘶吼:“金子!我的!十金!是真的!新法…新法真给钱!”
那嘶哑的、带着哭腔的狂吼,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彻底点燃了雍城!
“新法真给钱!!”人群彻底疯了!无数人红着眼睛,嘶吼着向前涌去,想要挤到近前,想要亲手触摸那耀眼的金光!秩序瞬间崩溃!推搡!踩踏!狂热的呼喊声震天动地!
“搬木头!下次搬木头在哪?!”
“商君!商君!还有啥活儿?俺力气大!俺啥都能干!”
“新法!新法万岁!”
金光闪闪的木箱旁,饿汉蜷缩着身体,死死抱着怀里的金饼,仿佛抱着他失而复得的生命。泪水混合着泥土和汗水,在他蜡黄的脸上冲出两道肮脏的沟壑,但他咧着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却无比真实的笑容。
城楼上,商鞅依旧负手而立,俯视着下方彻底沸腾、陷入疯狂的人群。他那张万年冰山般的脸上,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冰冷而锋利的弧度。
信,己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