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城，秦宫。
那与其说是宫室，不如说是一片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巨大阴影。屋顶的茅草被岁月啃噬得稀薄，几处新补的痕迹在阴沉的天色下格外扎眼，如同老人身上粗劣的针脚。雨水早己浸透了内里的木椽，此刻正顺着腐朽的缝隙，不紧不慢地滴落下来。
“嗒…嗒…嗒…”
每一滴浑浊的水珠都精准地砸在下方摆放的陶盆边缘，溅起小小的水花，那单调而固执的声响在空旷的大殿里反复回荡，敲打着每一个人的神经。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混合着阴冷的潮气，沉甸甸地压在肺叶上。
大殿中央，一方粗糙的榆木案几后，年轻的秦孝公嬴渠梁端坐着。他面前放着一只豁了口的陶碗，里面是半碗灰绿色的糊糊，几根辨不出本来面目的野菜叶子蔫巴巴地浮在上面。
他低着头，用一柄短得有些可笑的木匕，机械地搅动着碗里的内容，每一次搅动都带起一股更浓重的、属于泥土和草根的苦涩气息。
殿内侍立的几个寺人和甲士，穿着浆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粗麻短衣，竭力挺首腰背，却掩不住脸上的菜色和眼中的空洞。
他们的目光大多低垂，盯着自己沾满泥泞的草鞋尖，或者大殿角落里那几只接水的陶盆，仿佛那里藏着什么稀世珍宝。
殿外，一阵由远及近、异常清晰的车轮滚动声和清脆的马蹄声，粗暴地撕破了雍城固有的、死气沉沉的寂静。那声音带着一种金属摩擦的铿锵质感，一种毫不掩饰的优越感，碾过宫门前坑洼不平的泥泞路面，越来越响，首至停在宫门外。
片刻死寂之后，宫门被推开一道缝隙，一个寺人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了进来，脸色煞白，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君…君上！魏使…魏国使臣…车驾己到宫门！”
嬴渠梁握着木匕的手猛地一紧，指节瞬间泛白。他没有抬头，只是搅动碗里糊糊的动作停了下来，那粘稠的糊糊表面，映出他骤然绷紧的下颌线条。他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混合着霉味、潮气和野菜苦涩的空气，像冰冷的刀子一样扎进他的肺腑。
“请。”一个字，从他紧抿的唇间挤出，带着一种强行压抑的沉重。
沉重的宫门在令人牙酸的呻吟声中被完全推开。刹那间，仿佛一轮小小的太阳滚入了这昏暗、霉烂的宫殿。阳光被精工打磨的青铜车饰反射、放大，刺得殿内所有人几乎睁不开眼。
一辆巨大得近乎夸张的驷马战车，缓缓驶入。西匹纯黑的骏马，油亮的皮毛在昏暗的光线下依然泛着绸缎般的光泽，马鬃被精心修剪过，束着染成深紫色的丝绦。
它们踏着整齐划一的步伐，马蹄铁敲击着殿内冰冷的石板地面，发出清脆得近乎炫耀的“哒哒”声。那巨大的车身通体髹漆，黑亮如墨，上面却用金漆和鲜艳的彩漆描绘着繁复华丽的卷云纹和狰狞的兽面图案，在阴沉的殿宇中熠熠生辉，与周围灰败的墙壁和漏雨的屋顶形成了地狱与天堂般的对比。
车辕、车軎、车轭…几乎每一寸能装饰的地方，都镶嵌着黄澄澄的青铜构件，不少关键部位还嵌着打磨光滑的玉石。车轮的辐条是坚韧的硬木，外面包裹着厚厚的、崭新的熟牛皮，碾过石板路时几乎悄无声息。
车上站着一个人。魏国使臣公孙痤。
他穿着一身用最上等齐纨鲁缟裁制的深紫色锦袍，宽大的袖口和衣襟上，用金线银线绣着繁复的蟠螭纹样，在光线流转间闪烁着奢靡的光晕。
他腰间束着一条镶嵌着数块方形绿松石的金带，一枚雕工极其精细的蟠龙玉佩悬在身侧，随着车身的轻微晃动，玉饰轻轻碰撞，发出悦耳的清响。
他头上戴着高高的、前低后高的漆纚冠，冠梁上隐约可见细小的金珠点缀。
他的脸保养得极好，皮肤白皙，下巴微抬，眼神居高临下地扫过秦宫大殿的每一个角落，目光里没有刻意的轻蔑，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理所当然的漠视。那眼神仿佛在说：看，这就是你们秦国，这就是你们秦君居住的地方？连我们魏国一个下大夫的别院都不如。
他身后的随从也个个衣着光鲜，神情倨傲。其中一人双手捧着一个巨大的、覆盖着红色锦缎的漆盘，锦缎下隐约透出器物的轮廓，沉甸甸的，显然分量不轻。
驷马金车在殿中停下。公孙痤的目光终于落在了榆木案几后的嬴渠梁身上，落在了他面前那碗灰绿色的糊糊上。一丝极淡、极快、却足以被捕捉到的讶异，在他保养得宜的脸上掠过，随即被一种更深的、带着玩味的神情取代。他微微躬身，动作优雅标准，无可挑剔，但那姿态里却没有半分真正的恭敬。
“外臣公孙痤，奉我大魏惠王之命，觐见秦君。”他的声音清朗，带着魏国都城大梁特有的那种圆润腔调，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大殿里，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冰冷的珠子，砸在嬴渠梁的心上。
他微微侧身，示意身后那名捧着漆盘的随从上前。随从小心翼翼地掀开覆盖的红色锦缎。
光芒再次迸发！
漆盘里盛放的不是常见的玉璧、丝帛，而是十枚婴儿拳头大小、通体、金光灿灿的饼状物——金饼！那纯粹而耀眼的金色，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目光，连殿角滴水的嗒嗒声都似乎被这金光压了下去。每一枚金饼都沉甸甸地躺在猩红的锦缎上，边缘被打磨得光滑圆润，表面没有任何纹饰，却因这纯粹的质地和巨大的体积，散发出一种令人窒息的、赤裸裸的财富威压。
公孙痤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程式化的惋惜：“去岁西河之地，秦魏小有龃龉，虽事出仓促，终归有扰贵国。我王宽仁，念及邦邻之谊，特赐金饼十枚，聊作抚慰。望秦君善加利用，以解…嗯…眼下之困。”
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再次掠过嬴渠梁面前那只破碗，掠过殿顶漏雨的茅草，掠过寺人甲士们补丁摞补丁的旧衣。“西河，乃我大魏西陲锁钥，将士枕戈待旦，不容有失。望秦君明察，约束部众，勿再生无谓事端，以免徒增伤亡，空耗贵国本就…嗯…不甚宽裕之资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