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像一层被海水浸透的纱,从码头一路罩进镇子。闻笙把风衣的领子竖得更高,袖口蹭在木门上发出粗糙的沙沙声。她先去了祝小满的家。那栋二层小楼在巷尾,灰白墙面剥落了大半,像久病不愈的皮肤。她敲门,没人应。隔壁的老太太抱着猫站在门槛上,猫眼里闪着冷绿的光。
“祝家?没听过。”老太太摇头,手指抚过猫背,细碎的毛粘在她皲裂的指缝里,“这巷子住了西十年,没姓祝的。”
闻笙掏出祝小满的照片——校运会合影里,女孩站在最后一排,笑得牙尖嘴利。老太太眯眼,又摇头:“眼生得很。”
猫在她怀里突然弓背,一声尖利的嘶叫。老太太转身进屋,“砰”地阖上门。铁门上的漆早己剥落,露出锈红的伤口。
镇中学的铁栅门半开,保安在值班室里打盹。闻笙侧身进去,鞋底碾过一片湿滑的枯叶。教学楼后墙贴着一张红纸:高三(5)班座位表。纸张被雨水泡得发皱,边角卷起,像一条濒死的鱼。她顺着学号往下找——
第13行,第4列。
原该写着“祝小满”三个字,此刻只剩一道被黑笔反复划过的痕迹,笔力重得刺破纸面,露出底下灰白的纤维。旁边用红笔补了个潦草的“空”。
闻笙用指尖轻触那道划痕,指腹沾到一点碳粉,像摸到伤口结痂。
“同学,你找谁?”
身后传来带着睡意的男声。班主任揉着眼睛走过来,衬衫下摆一半塞进裤腰,一半漏在外面。闻笙举起照片,班主任盯着看了足足三秒,眉头拧成结:“这学生……我们班上没有这个人。”
“上周她还坐在倒数第二排靠窗,”闻笙指向教室,“那扇窗的锁坏了,她拿便利贴把裂缝贴成一朵向日葵。”
班主任的目光越过她,落在空荡的课桌上——桌面干净,没有向日葵,也没有便利贴。
“你记错了。”他说。声音里带着刚醒的沙哑,却斩钉截铁。
闻笙注意到,他的右手虎口贴着一块创可贴,边缘渗出一点黑褐色的痕迹,像干涸的血。
她去了镇口的钟表铺。铺子藏在两棵老槐树之间,门楣上“老郑钟表”西个字漆掉了一半。推门进去,叮当的风铃响得滞涩。柜台后,老郑正用镊子夹一枚齿轮,头发白得像落了一层霜。
“郑师傅,您给祝家修过表吗?”闻笙把怀表放在绒布上。
老郑抬眼,目光落在怀表的裂纹,手指一抖,齿轮掉进铁盒,发出清脆的“叮”。
“祝小满?”老郑摇头,“没听过。”
他伸手去拿怀表,却在碰到表壳的一瞬间缩回,像被烫到。
“这表……”他盯着裂纹里的黑沙,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在偷你的时间。”
闻笙一怔。
老郑从抽屉里取出一面铜镜,推到她面前。镜中,她的右手背浮现一块淡褐色的斑,边缘模糊,像被太阳晒伤的旧痕——可昨日还没有。
“老年斑,”老郑叹气,“怀表每倒走一格,你就老一分。”
他伸手想合上表盖,指尖却穿过表壳,像穿过一层雾气。怀表在绒布上轻轻一跳,秒针倒走两格。铜镜里,那块褐斑颜色更深,边缘爬出一条细如发丝的裂纹。
“别再碰它。”老郑的声音像锈铁刮过玻璃,“钟楼下的东西,比时间更贪婪。”
闻笙离开钟表铺时,天色己经暗下来。路灯亮得敷衍,把她的影子压成扁扁的一片。她把手缩进袖口,褐斑在皮肤下隐隐发烫。
手机震动,是林深。
“我在图书馆等你,”林深的声音紧绷,“有人刚给我打了个电话。”
“谁?”
“不知道。只说了一句——”
听筒里传来电流的沙沙,像无数细沙摩擦。
“下一个是你。”
图书馆地下密室,灯光昏黄。林深把一张便签摊在桌面,上面用铅笔写着同样的五个字:下一个是你。字迹潦草,却力透纸背。
闻笙把怀表放在便签旁边,黑沙在表盘里缓慢旋转,像在回应那句话。
“我查过号码,”林深压低声音,“是空号。”
便签背面,有极淡的铅笔痕,像被橡皮擦过又留下的影子。闻笙对着光,辨认出痕迹的轮廓——
钟楼。
指针指向Ⅲ。
窗外,雨点开始砸在玻璃上,像无数细小的手指在敲。
闻笙看向手背,褐斑的边缘又扩散了一毫米,像一滴墨掉进清水。
林深把台灯调亮,光圈落在怀表上。
秒针倒走一格。
褐斑深一分。
便签上的字迹忽然晕开,像被水打湿,又迅速干涸,留下更深的凹痕。
“镇民集体失忆,”闻笙低声,“不是巧合。”
“是抹除。”林深推了推眼镜,“名单、座位表、记忆……有人在重写时间。”
怀表“咔哒”一声,秒针又倒走一格。
褐斑爬上闻笙的手腕,像一条细小的黑蛇。
雨越下越大,图书馆的灯闪了两下,彻底熄灭。
黑暗中,怀表发出极轻的“沙沙”声,像黑沙在内部流动。
林深摸到闻笙的手,指尖冰凉。
“我们得在怀表走完之前,”他声音发紧,“找到祝小满。”
黑暗中,闻笙手背上的褐斑突然亮起一点微光,像极暗的星。
微光指向的方向——
钟楼。
雨幕中,塔身轮廓模糊,唯有指针逆跳一格,发出沉闷的“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