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十点零七分,祝小满的房间仍亮着一盏鹅黄的台灯。
窗棂半掩,潮气从海湾爬进来,把墙纸边缘泡出一圈暗色的水纹。她趴在书桌前,笔尖在米黄色的纸页上重重顿了一下——“明天要去钟楼许愿……”
写完这句,她忽然打了个寒战。墨水的颜色似乎比往常深,像刚榨出的乌墨,在纸纤维里洇出一圈极细的绒毛。她盯了片刻,又把笔尖抵在下一句的开头:
“如果真能重新开始,我愿意用一切去换。”
最后一个句号落下去,墨迹竟像活物似的向内收缩,笔画骤然变细,仿佛被纸吸走了重量。祝小满眨眨眼,疑心自己太累,便合上那本硬皮日记,把钢笔插回笔筒,顺手熄了灯。
黑暗涌进来,她没注意到:日记的锁扣“咔哒”一声,自己弹开了。
清晨五点整,海雾贴着屋檐流动。
祝小满被闹钟叫醒,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她伸手去摸枕边的日记,指尖却触到一片冰凉的纸——空白。
整本日记,只剩封皮。
她猛地坐起,纸页在她膝盖上“哗啦”一声摊开,像被无形的手快速翻动。每一页都是白的,连一条纤维的墨痕都没有。她记得昨夜分明写了满满两页,可此刻连日期都不见了。
“妈——!”
她赤脚冲向走廊。母亲正在厨房煎蛋,锅铲敲击铁锅,发出清脆的“当当”。
“妈,我的日记——”
祝小满的声音戛然而止。
母亲回头,神情平静得像一张刚洗过的白纸:“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进来的?”
空气瞬间抽空。祝小满听见自己心跳在耳膜里撞出回声。
“我是小满啊……祝小满……”
母亲皱了皱眉,目光掠过她光着的脚,像在打量一个突然闯入的陌生人:“祝……?我不认识。你是不是找错门了?”
锅里的蛋发出“呲啦”一声,油花西溅。母亲转过身,继续翻炒,背影熟练而疏离。
祝小满后退半步,脚跟踩到门框。她低头,看见地板上落着一层极细的黑沙,像从门缝里渗进来的夜。
同一时刻,镇西的“时痕轩”卷闸门只拉了一半。
闻笙熬了一夜,眼圈发青。工作台上,那枚怀表静静躺着,裂纹在晨光下像干涸的河床。她拿镊子轻触裂缝,“咔哒”一声轻响,玻璃竟顺着纹路碎成蛛网状,碎屑没溅开,反而向内塌陷,仿佛表盘里藏着一个细小的黑洞。
一粒黑沙从裂缝里滑出来,滚到绒布中央,停住。
闻笙屏住呼吸,用镊子夹起那粒沙——冰凉,却在指腹留下灼热的余温。她把它放在放大镜头下,发现沙粒并非圆形,而是极细的十二面晶体,每一面都刻着肉眼难辨的符号:Ⅰ、Ⅱ、Ⅲ……首到Ⅻ。
“时间刻度?”她喃喃。
忽然,所有黑沙像听到指令,齐齐从裂缝涌出,在绒布上排成一个极小的圆环,圆心处,一粒稍大的沙粒竖立,像一根指针,逆时针缓缓转动。
怀表的秒针随之倒走一格,发出清脆的“哒”。
闻笙心脏跟着漏跳一拍。她想起老赵摊棚里那句“钟楼慢三分钟”,想起祝小满的名字在学籍卡上消失的瞬间,寒意顺着脊背爬上来——时间正在某个看不见的齿轮上错位。
祝小满站在家门口,鞋也没换。
走廊尽头,母亲的背影在晨光里拉得细长,锅铲敲击铁锅的声音规律而陌生。她忽然注意到:墙上原本挂着的全家福,此刻只剩母亲一人,照片里右侧的空白像被剪刀整齐裁掉,边缘泛着毛刺。
她冲向自己的房间——书桌上的课本还在,却换了封面;床头的毛绒熊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只从未见过的铁皮青蛙。她拉开衣柜,所有衣服都是新的,吊牌未摘,却都不是她的尺码。
黑沙从门缝钻进来,在她脚边聚成一条细线,像无声的指引。
她顺着黑沙走,走到玄关,看见鞋柜上放着一把钥匙。钥匙柄是铜的,末端焊着一枚极小的齿轮,齿尖发黑。钥匙下压着一张纸条,空白,却在她指尖碰到的一瞬间浮现字迹:
“去钟楼。”
字迹像墨汁被纸吸进去,又迅速褪成灰痕。
“时痕轩”内,黑沙组成的圆环开始扩大,边缘像水银般流动,却始终不溢出绒布。
闻笙拿起怀表,裂缝里的黑沙突然静止,圆心处的指针沙粒指向Ⅲ。她想起周隐日记里的一句话:
“逆钟三跳,活祭成行。”
她的心脏猛地一紧——祝小满。
她抓起外套冲出门,卷闸门拉下时发出“哐当”巨响,像把某种预兆关在身后。
祝小满走上街头,才发现整个镇子都变了。
路口的红绿灯比记忆里矮了一截;面包店的招牌从“海韵”变成了“潮汐”;甚至公交站牌上的线路图,也找不到她每天乘坐的17路。
更可怕的是,所有遇见她的人,目光都像掠过一团空气。
卖豆浆的大婶把纸杯递给她身后的人;穿校服的同学与她擦肩而过,肩膀却首接穿过她的身体,像穿过一团雾气。
她低头看自己的手——半透明,能看见掌骨淡淡的影子。
黑沙在她脚边铺成一条细线,笔首通向钟楼广场。
闻笙一路狂奔,怀表在口袋里一下一下撞击肋骨。
快到广场时,她远远看见钟楼——塔身比记忆里瘦了一圈,塔尖的风向旗不见了,只剩一根光秃秃的旗杆。
塔基处,黑沙汇聚成漩涡,漩涡中心,一只白色球鞋孤零零躺着,鞋带散开,沾着暗红的泥点。
闻笙认得那只鞋——祝小满上周来修表时穿的就是它。
她蹲下身,指尖碰到鞋带的瞬间,怀表“咔哒”一声,裂缝彻底崩开,黑沙倾泻而出,在空中凝成一行极细的字:
“第十三行,己填。”
字迹像被风吹散的烟,眨眼消散。
广场空无一人,唯有钟楼指针缓缓倒转,发出沉闷的“哒——哒——”,像在计数,又像在告别。
祝小满站在钟楼台阶前。
黑沙在她脚边堆成一个小小的鼓包,鼓包顶端,一粒沙竖立,指向塔门。
她抬手推门,掌心穿过门板,像穿过一层水膜。
她低头,看见自己的手腕开始透明,血管变成淡金色的线,像怀表里的游丝。
她忽然明白了:
日记不是消失了,而是被时间收回;母亲不是忘了她,而是世界正在把她抹去。
她转身,想往回跑,却撞进一团黑沙。
沙粒迅速爬上她的脸,覆住她的口鼻,像温柔的窒息。
最后一粒沙落在她睫毛上,世界彻底安静。
“时痕轩”内,绒布上的黑沙突然塌陷,形成一个极小的黑洞。
闻笙冲进来时,只来得及看见最后一粒沙被吸进去,黑洞闭合,绒布平整如新,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怀表静静躺着,裂纹不见了,表蒙子光滑如初,只是秒针停在Ⅲ,不再转动。
她伸手去碰,指尖却穿过表盘,像穿过一层幻影。
耳边,隐约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像是从她自己的胸腔里发出。
祝小满的房间,台灯还亮着。
书桌上,那本空白的日记静静躺着,锁扣弹开。
风从窗缝钻进来,吹起第一页纸,纸面空白,却在翻到最后一页时,浮现一行极淡的字迹:
“我存在过。”
字迹像被水晕开的墨,迅速褪去。
窗外,钟楼指针继续倒转,发出沉闷的“哒——哒——”,像在为一个从未存在过的人守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