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湾镇的清晨总像被泡在一碗凉透的粥里,潮气浮在街面,连吆喝声都显得黏腻。码头方向传来汽笛,一声拖得老长,像有人在雾里叹气。六点西十,老赵的早餐摊准时撑开红油纸伞,油锅“呲啦”一声,蛋香炸开,白雾顺着伞沿往上爬。
闻笙把风衣领子竖起来,袖口还沾着凌晨修表时蹭到的机油。她一夜没睡,怀表在绒布上停转后,裂纹像蛛网爬满表蒙,黑沙凝成一粒极小的圆点,嵌在“Ⅻ”刻度旁,像一枚凝固的瞳孔。她需要答案,于是循着气味来到码头——老赵的豆浆在镇上是出了名的稠,更出名的是他年轻时在钟楼工地当过小工。
她刚要开口,背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林深抱着一摞用塑料布裹严的书,从巷口拐进来,眼镜片上蒙着一层雾。他昨晚把祝小满的学籍卡、班级合照、甚至撕碎的成绩单都翻了出来,却发现所有纸质资料都在同一时间泛黄、卷边,像被偷偷往前拨了十年。照片里祝小满的脸越来越淡,像曝光过度的底片。他需要确认一件事,而老赵的早餐摊离图书馆最近,豆浆能让他镇定。
两张桌子,西条长凳,一口油锅。老赵用铁勺敲锅沿:“两位坐一桌吧,省得我再支火。”
闻笙先落座,把怀表压在豆浆碗边,金属与粗瓷一碰,“叮”一声轻响。林深把书竖在脚旁,随手抽了一张《暮湾周报》垫桌面,报纸折缝处正好是钟楼旧闻。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您知道钟楼当年——”
“请问您见过——”
话音撞在一起,热油锅里迸出几颗油星,老赵的勺子也顿了一下。闻笙抬眼,林深看见她眼下的青影,像两片被雨打湿的柳叶。她先递出怀表,拇指压住裂纹:“周隐的表,昨晚开始倒走。”
林深眉心一跳。他昨夜在档案室翻到周隐的素描本,最后一页写着同样的裂纹走向,旁边潦草标注:逆钟需活祭。他把豆浆推过去,声音压到最低:“我那边有本日记,提到‘逆钟需活祭’,名单第十三行空着。”
“祝小满?”闻笙接得极快,仿佛名字早己悬在舌尖。
热油“啪”地炸响,老赵的锅铲突然伸过来,把两人之间的报纸翻了个面。报纸背面是钟楼剪影,标题被铲尖刮得只剩“黑沙”二字。老赵没抬头,声音却像从锅底滚上来:“别打听钟楼的事。”
闻笙抬眼,老赵的左眼皮上有一粒朱砂痣,平时被油汗浸得发红,此刻却像一粒干涸的血痂。她还想再问,林深的手肘碰了她一下——老赵右手握铲,左手却悄悄在桌面写下两个字:活祭。写完立刻用抹布抹平,动作快得像擦油渍。
油锅再次沸腾,老赵背过身去。闻笙低头,怀表的秒针突然“咔哒”一声,逆时针跳了一格。与此同时,林深脚边的塑料布发出轻响,像被风掀开一角,露出档案袋口。袋口原本用回形针别着祝小满的学籍卡,此刻卡片却自己滑出半截,铅笔写的名字在晨光里一闪,像被谁用橡皮匆匆擦过,又匆匆补上。
两人同时伸手。
指尖碰到卡片的瞬间,豆浆碗沿的怀表“叮”一声脆响,秒针再次倒跳。林深指尖一麻,学籍卡上的字迹忽地清晰——祝小满,2005级3班,学号050713。下一行空白处,浮现淡灰色的铅笔痕:闻笙?林深?那痕迹像被水洇开的泪,眨眼又消失。
老赵的锅铲重重敲在铁锅上,声音炸得耳膜生疼:“豆浆凉了!”
闻笙猛地收回手,怀表盖“啪”地合上。林深把卡片塞回档案袋,塑料布重新裹紧,动作快得像在销毁证据。两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瞳孔里看到同样的疑问:刚才那一闪,是纸面反光,还是时间真的被谁偷偷拨动了一格?
老赵端上两碗豆浆,表面浮着一层薄油皮,像结了一层时间的痂。他压低嗓子,声音却抖:“钟楼修好的时候,我在工地搬砖。那天夜里,周师傅从塔上掉下去,我们下去找,只捡到一件工装,口袋里有块怀表,表针倒着走。第二天,工地少了个人,名单上却多了个名字——”他顿了顿,用铲尖在桌面划拉,划出一个“满”字的半边,又迅速抹掉,“后来,每到有人想‘重来’,钟楼就慢三分钟,再快三分钟,像喘不上气。”
闻笙的手心沁出冷汗,怀表在掌心微微发烫,像一颗偷来的心脏。林深把豆浆碗推回去,声音轻得像怕惊动空气:“那名单现在在哪?”
老赵摇头,用抹布擦桌面,擦得木纹发亮:“被馆长锁在顶楼,钥匙挂在馆长脖子,钥匙坠是块怀表——和你这个,一模一样。”
话音未落,油锅再次炸响,老赵被烫得“嘶”了一声,转身去找烫伤膏。闻笙趁机把怀表塞进风衣口袋,林深把档案袋抱在怀里,两人几乎同时起身。老赵在身后喊:“豆浆钱!”
闻笙回头,把一枚硬币放在桌面,硬币旋转,最后倒向“暮湾镇”三个字。老赵盯着硬币,脸色突然发白——硬币正面朝上,却印着一九〇一年的年份。
林深己经跨出摊棚,雨丝斜斜打在他眼镜片上,像一行行快速消失的字迹。闻笙追上来,两人并肩站在巷口,钟楼在远处静默,塔尖的风向旗一动不动。
“祝小满的名字,”闻笙先开口,“在你那边出现了几次?”
“三次,”林深推了推眼镜,“第一次是学籍卡,第二次是班级合影,第三次……”他顿了顿,“是今早的失踪报案,报案人写完后,字迹自己消失了。”
闻笙掏出怀表,表盖内侧的裂纹里,黑沙凝成的小圆点似乎比早上大了一圈,像瞳孔在慢慢扩张。她深吸一口气:“钟楼今晚还会敲钟吗?”
林深望向塔尖,雨丝在他睫毛上结成细小的水珠:“如果它慢三分钟,就会敲在12:03。如果它快三分钟……”
“我们就会在11:57听见。”闻笙接完,声音轻得像怕惊动时间本身。
两人沉默片刻,雨忽然大了,砸在油纸伞上噼啪作响。老赵的摊棚里,油锅再次炸响,像一声遥远的叹息。
闻笙把风衣领子竖起来,林深把档案袋裹进怀里,两人同时转身,朝着钟楼的方向走去。
雨幕中,塔身的影子微微一晃,像有人在塔顶低头俯瞰。
老赵站在摊棚门口,手里攥着那枚一九〇一年的硬币,指关节发白。他抬头看钟楼,又低头看硬币,最后把硬币扔进油锅。
硬币沉入热油,发出“呲啦”一声轻响,表面浮起一层极细的黑沙,像被时间烧焦的骨灰。
油锅上方,雨丝斜斜落下,却再没沾到锅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