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十二点,暮湾镇广场上的路灯只剩最东边那盏还亮着,灯泡蒙着一层黄雾,像被谁呵了一口气,迟迟不肯散去。钟楼立在广场中央,影子被月光拉得极长,像一根斜插进地面的黑色指针。风从海面吹来,带着湿冷的咸味,卷过石阶,卷起祝小满的校服裙摆,也卷起她脚下的几张碎纸——那是撕碎的高考成绩单,纸屑粘着雨水,贴在台阶上,像苍白的创可贴。
她坐在第三级台阶,双手抱膝,脸埋进臂弯,肩膀一抖一抖。哭声不大,却像钝刀割着夜,把西周割得支离破碎。
“为什么……”她声音沙哑,像刚被盐粒磨过,“为什么偏偏是我?”
没人回答,只有钟楼顶端的风向旗猎猎作响。
她猛地抬头,月光照在她哭肿的眼皮上,映出两条青紫的线。“如果能重新开始……”她对着钟楼喊,声音被空旷放大,撞在钟面上,又弹回自己耳朵里,“我就算死——也愿意!”
钟楼没有回答,但指针动了。
先是秒针,极轻极轻地往回跳了一格,像被谁用指尖拨了一下。接着是分针,抖了抖,竟也倒退半格。金属摩擦发出细微的“哒——”,像关节错位的脆响。祝小满没注意到,她只顾把额头抵在冰冷的石阶上,哭得浑身发抖。
阴影里,有东西在流动。
从钟楼基座最底层的砖缝里,渗出极细极细的黑沙,比夜还黑,比风还轻。它们贴着地面蜿蜒,像一条极窄的河,悄无声息地爬过祝小满的球鞋,爬上她的脚踝。沙粒冰凉,带着铁锈与潮腥的味道。祝小满猛地一缩脚,哭声戛然而止。
“谁?”她抬头,声音卡在喉咙里。
黑沙没有停,它们在她脚边聚成一个小漩涡,漩涡中心,一粒沙浮了起来,悬在离地三寸的地方,像被看不见的线吊着。紧接着,第二粒、第三粒……整片黑沙开始旋转,速度越来越快,却没有任何风声。漩涡边缘,隐约浮现一张模糊的人脸,没有五官,只有两条向下垂的弧线,像哭也像笑。
同一时刻,镇子西边的“时痕轩”里,闻笙正伏在工作台前。台灯的光圈落在那枚裂纹纵横的怀表上,她刚给表壳上了最后一滴油,正准备合上后盖。忽然,表盘里的齿轮发出“咔哒咔哒”的急响——倒转的速度陡然加快,秒针像被鞭子抽打的陀螺,逆时针疯转。黄铜齿轮摩擦生热,表壳边缘竟渗出细细的黑沙,与广场上的漩涡一模一样。
闻笙指尖一烫,本能地松手。怀表在绒布上跳动,像一只垂死的昆虫。裂纹里的黑沙越渗越多,沿着表链滴落,在木桌上排成一条极细的线,线头指向窗外——钟楼的方向。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和怀表的倒转声重叠,像两个不和谐的鼓点。
镇子东边的图书馆顶楼,林深正把最后一本地方志塞进书架。顶楼没有窗,只有一个圆形天窗,月光从那儿漏进来,正落在他的手腕上。腕表的秒针指向12,却突然停住。紧接着,钟声响了——
当——
不是整点报时的沉稳,而是急促的三连击,像有人用拳头砸在钟面上。钟声在封闭的顶楼来回撞击,震得书架上的灰尘簌簌落下。林深猛地抬头,表盘上的秒针开始倒走,12、11、10……
“不可能。”他喃喃,伸手去拍表盘。指尖刚碰到玻璃,钟声又响了,这一次更近,仿佛就在他耳边。
他冲到天窗下,往下看——广场上的钟楼黑漆漆的,没有灯光,可钟面上的指针却亮着,像被月光镀了一层银。秒针正一格一格往回跳,每跳一次,钟声便响起一次,声音却越来越沉,像从海底传来。
广场上的祝小满终于看见了黑沙。
它们己经爬满她膝盖,像无数细小的手,要把她拖进漩涡。她尖叫一声,想站起来,却发现双腿像被冻住,动弹不得。黑沙继续上升,漫过她的腰,漫过她的胸口,冰冷的触感像溺水。
“救——”她的呼救被钟声盖过。
钟声第五下,黑沙漫到她下巴。
第六下,漩涡中心的人脸忽然清晰了一瞬——那是一张少女的脸,和她自己一模一样,却空洞得没有瞳孔。
第七下,黑沙封住了她的嘴。
第八下,钟楼顶端的风向旗“啪”地断裂,旗杆首首坠下,插在漩涡边缘,像一支黑色的箭。
第九下,黑沙猛地收拢,漩涡缩成一点,连同祝小满一起,消失在石阶上。
广场重归寂静,只剩风向旗的残骸在风中轻轻摇晃,旗角还勾着一缕黑发,像从夜色里扯出来的线。
怀表在“时痕轩”的绒布上骤然停转。
黑沙不再渗出,裂纹却更深了,像一张咧开的嘴。闻笙伸手去碰,指尖沾到一粒沙,冰凉得几乎灼痛。她把沙粒举到灯下,它竟缓缓融化,变成一滴极黑的水,水面上浮出一张模糊的脸——祝小满的脸,张着嘴,像在哭,却发不出声音。
水滴滴落,在绒布上洇出一个极小的圆点,圆点里,隐约浮现一行字:
“第十三行。”
图书馆顶楼,林深的腕表终于恢复正转。
他喘着气,背靠着书架滑坐在地上,额头全是冷汗。钟声停了,可耳边仍回荡着那九下沉重的回响。他低头看表——00:00。
日期栏,跳到了明天。
他猛地抬头,天窗外的月亮,竟缺了一角,像被谁咬掉了一块。
他想起名单上那行被擦掉的铅笔字,后背一阵发凉。
“祝小满……”他低声念出这个名字,声音在空荡的顶楼回荡,像一声迟到的告别。
广场的石阶上,只剩一只孤零零的球鞋,鞋带上还沾着黑沙。
风一吹,沙粒滚动,拼出两个极小的字:
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