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记忆迷宫

2025-08-18 2072字 6阅读
左右滑动可翻页

旧居的门轴在夜里发出一声长叹,像老人在梦里翻身。闻笙把钥匙插进锁孔时,指尖沾了铁锈,红褐色的碎屑粘在她的指纹里,像干涸的血。门开了,霉味扑面而来——潮湿的木头、褪色的油漆、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机油味,像是从二十年前的钟表铺里漏出来的。她没有开灯,手机的光扫过客厅:沙发蒙着白布,茶几上摆着一只停摆的座钟,钟摆垂着,像被吊死的舌头。

父亲的房间在最里面。门没锁,把手却冰凉得吓人。闻笙推开门,手机光扫到书桌,桌面摊着一本皮面日记,边角卷翘,像被水泡过又晒干。她走近时,听见“咔嗒”一声轻响——不是钟的声音,而是日记本自己翻开了。纸页间夹着一张泛黄的照片:父亲站在钟楼前,怀里抱着一个穿红裙子的婴儿。婴儿的脸被黑墨涂掉了,像被谁用指甲狠狠抠过。

闻笙伸手去碰照片,指尖刚碰到墨渍,西周突然暗了下来。手机光灭了,不是没电,而是像被什么东西吸走了光。黑暗中,她听见齿轮转动的声音——不是钟表的滴答,而是更沉重的、金属与金属咬合的咔啦声。空气变得黏稠,带着铁锈和旧血的腥味。她意识到自己在下坠,但脚下明明是地板。

黑暗裂开一道缝,光从缝里涌进来。闻笙发现自己站在钟楼前的广场,时间是黄昏,天空像被火烧过的铜。广场上挤满了人,都穿着旧式工装,胸口别着齿轮徽章。他们围成一圈,圈里站着两个人:一个是年轻的父亲,另一个是——她自己。

不,不是现在的她。是八岁的闻笙,红裙子,羊角辫,手里攥着一只怀表。怀表的表盘裂了,秒针卡在Ⅶ和Ⅷ之间。父亲蹲下来,把怀表从她手里拿走,放进另一个孩子手里——那孩子背对着她,看不清脸,只能看见瘦小的肩膀在发抖。

“我来。”父亲说。他的声音很轻,却让整个广场安静下来。他转向钟楼,钟楼的大门敞开着,里面黑得像无星的夜。父亲往前走,每走一步,他的身影就淡一分。八岁的闻笙想追,却被人群拦住。她哭喊,声音卡在喉咙里,变成无声的哽咽。人群开始鼓掌,像送英雄出征。父亲的背影在钟楼的门槛处停了一秒,然后彻底消失了。

画面突然拉近,闻笙看见钟楼内部的墙壁上刻满了名字——每一个名字都在流血,血珠顺着笔画往下淌,汇成一条暗红的小溪。父亲的名字就在最下面,笔画很新,血还没干。她伸手去擦,血却沾到她指尖,滚烫得像是刚从心脏里泵出来的。

黑暗再次涌上来。这次她听见有人在哭,声音很近,像是从她自己的胸腔里传出来的。光重新亮起时,她站在父亲的旧居里,但房间变了:书桌变成了钟楼里的操作台,日记本变成了一本厚重的机械图纸,上面画着怀表的剖面图。图纸上用红笔圈出一个指甲盖大小的零件,旁边写着“时之芯”——那是怀表的心脏,也是钟楼的核心。

闻笙伸手去碰图纸,指尖刚碰到“时之芯”三个字,图纸突然燃烧起来。火舌是蓝色的,没有温度,却烧得她眼睛生疼。火焰中浮现父亲的字迹:“记忆是锁,时间是钥匙。钥匙断了,锁就永远打不开。”字迹扭曲、融化,最后变成一滴黑墨,落在她的虎口上,像一颗痣。

火灭了。闻笙发现自己跪在书桌前,手里攥着那本日记。纸页在她掌心自动翻动,停在最后一页。上面没有字,只有一幅画:钟楼倒塌了,废墟上开出一朵红色的花,花蕊里躺着一只停摆的怀表。画的右下角,父亲用极轻的笔触写了一行小字:“对不起,阿笙。我拿走了你的时间。”

黑暗最后一次袭来。这次没有光,只有无尽的坠落感。闻笙听见自己的心跳在耳边放大,变成钟楼的钟声——当、当、当……每一下都敲在她的颅骨上。她拼命想抓住什么,却只抓到一把冰凉的空气。

“醒醒。”有人在摇她的肩膀。闻笙猛地睁眼,发现自己趴在父亲的书桌上,日记本摊开在面前。窗外天己经亮了,雨后的阳光照在纸页上,刺得她流泪。她低头看日记——最后一页是空白的,没有画,也没有字。

但她的右手虎口上,多了一颗黑色的痣,形状像一把小小的钥匙。

她站起来,腿软得几乎跪倒。镜子里,她的脸陌生得吓人——不是因为疲惫,而是因为某种缺失。她盯着镜子看了很久,突然意识到:她记不起父亲的样子了。不是模糊,而是彻底空白,像被橡皮擦过的照片。她能想起父亲的声音、父亲的习惯、甚至父亲常用的机油味,但那张脸——那张在照片里抱着婴儿的脸——消失了。

书桌抽屉里传来轻微的“咔嗒”声。闻笙拉开抽屉,里面躺着一只怀表,表盖开着,表盘裂了一道闪电形的纹。机芯不见了,只剩一个空洞的圆槽,像被挖掉的心脏。表盖内侧刻着一行新字:“探索即遗忘。”

她合上抽屉,阳光照在日记本的纸页上,空白处渐渐浮现出淡褐色的字迹,像是被水浸过又风干的泪痕:

“时之芯在钟楼深处,记忆在时间里腐烂。

找到它,或者忘记我。”

闻笙站在窗前,看着远处钟楼的剪影。雨后的天空像洗过的玻璃,钟楼却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她摸了摸虎口的黑痣,那里传来细微的跳动——不是脉搏,而是怀表的滴答声,从她的皮肤下面传出来。

她不知道下一步该往哪里走,但她知道:父亲己经替她走过了最艰难的那一步。现在,轮到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