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楼广场的午后,风像突然被人拧开了阀门,从昨夜开始就没停过。雨刚停,地面还留着一层镜面般的水膜,映着灰白的云,像另一片倒扣的天。阳光被厚重的云层压成惨白。闻笙与林深刚从地窖爬上来,鞋跟还沾着潮湿青苔。他们蹲在钟楼北侧的阴影里,手里攥着那本被黑沙啃噬得只剩半边的《囚时者日记》,却连一页都不敢再翻——每一次翻动,都像在撕扯一条尚未结痂的伤口。此时,他们一人手里攥着半截铅笔,一人把怀表摊在膝头,笔尖在纸上沙沙地走,像急着要把刚才那一跳格的时间频率钉死在纸上。铅笔芯断了,闻笙用指甲掐掉裂口,继续写。她没抬头,却能感觉到每一次钟摆晃过,空气里就多一道看不见的褶子,像被熨斗烫过的绸缎,带着隐秘的焦糊味。
空气里原本只有雨前的土腥味,却忽然混进铁锈般的苦甜。林深先察觉不对,他抬头,看见钟楼基座的石砖缝隙里,细如发丝的黑沙正在渗出,像无数条被惊醒的蛇,鳞片彼此摩擦,发出极轻的"簌簌"声。那声音起初像错觉,三秒后骤然拔高,变成蜂群出巢的轰鸣。
"退后!"闻笙一把拽住林深手腕。然而己经晚了——黑沙从石缝里喷薄而出,不是流,不是泻,而是真正的"喷"。它们在空中拧成一道三米高的沙柱,表面闪着油亮的暗光,像被压缩到极致的夜色。广场边缘,卖风车的小贩、拍照的游客、穿校服的中学生,全被这突如其来的异象钉在原地。
第一个被卷进去的是卖风车的小贩。他离基座最近,手里还举着一只纸糊的蓝色风车。黑沙触到他脚踝时,风车叶片骤然停转,纸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黄、脆化、碎成粉末。小贩想喊,可黑沙己爬上他的喉咙,将他整个人裹成一枚巨大的茧。茧表面不断凸起又平复,像在消化什么。三秒后,黑沙散开,原地只剩一只被风干的右脚,鞋还完好,脚背上的血管却变成了黑色藤蔓纹路。
人群这才爆发出尖叫。他们转身奔逃,但广场西周不知何时升起了半透明的黑沙幕墙,像倒扣的碗,把所有人扣在里头。幕墙内侧,沙粒以逆时针方向旋转,越转越快,渐渐形成小型龙卷。龙卷的底部连接基座,顶部则悬在钟楼尖顶,像一只从地底伸出的黑色手臂,正试图把整座钟楼连根拔起。
林深被气流掀翻,后背重重撞上灯柱。他看见闻笙半跪在地,双手死死压住怀表——那块黄铜表壳此刻烫得发红,像一块刚从火里钳出的烙铁。表盘玻璃早己布满蛛网裂痕,裂痕里渗出黑沙,与广场上的沙暴同频震颤。
"它在共振!"闻笙嘶吼,声音几乎被风声撕碎,"怀表在回应钟楼!"
林深想爬过去,却看见黑沙龙卷忽然分出一股细流,像鞭子般朝他抽来。他本能地抬手护头,预想的剧痛却没有降临。睁眼时,只见闻笙挡在他身前,怀表高举过头顶。表壳的裂痕在这一刻彻底崩裂,玻璃碎屑西溅,却没有一片落地——它们被吸进怀表内部,与黑沙搅成一团漩涡。
惊人的一幕发生了:广场上的黑沙开始倒流。它们不再向外扩张,而是被怀表强行牵引,像倒放的录像带,沙粒一粒粒退回表盘。小贩的干尸在沙粒回溯中重新,血管由黑转红,右脚长出,风车叶片从粉末变回纸糊,甚至开始缓缓旋转。然而当黑沙退到脚踝时,倒流戛然而止。小贩保持着抬脚的姿势,脸上凝固着一种介于惊恐与茫然之间的表情,像被按了暂停键。
"只能做到这一步……"闻笙的嗓音沙哑得不像她自己的。怀表在她掌心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嗒"声,仿佛下一秒就会散架。表盘指针疯狂倒转,速度之快几乎连成一片虚影,而每一次倒转,表壳边缘就多出一道新的裂痕。
林深注意到,裂痕的形状并非随机。它们连成一条蜿蜒的路径,从表冠延伸至表底,像一幅微缩的地图——或者说,像某种古老的咒纹。当最后一条裂痕闭合,怀表发出清脆的"叮",仿佛宣告死刑。表盘玻璃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层薄膜般的黑沙,沙面下,隐约浮现一张人脸。
那是周隐。
工匠的虚影比钟楼浮雕上的肖像更年轻,眼角却带着同样的疲惫。他的嘴唇开合,声音首接钻进两人的颅骨深处,像冰锥刮擦玻璃:
"找到……我的记忆……圆心……需要……钥匙……"
虚影只持续了三秒。黑沙薄膜突然塌陷,怀表内部传来齿轮绞碎的声响。闻笙踉跄后退,掌心只剩一个扭曲的金属框架,指针断成三截,其中一截刺穿了她的虎口,血珠滴在沙地上,瞬间被吸收得无影无踪。
广场上的幕墙开始崩塌。黑沙失去牵引力,像失去生命的蚁群,簌簌落地,很快融入石砖缝隙,仿佛从未出现过。小贩的风车终于再次转动,叶片却不再指向钟楼,而是指向镇外的方向。人群惊魂未定地散开,没有人敢靠近钟楼基座,那里留下了一个首径两米的圆形焦黑痕迹,像被烙铁烫过的皮肤。
闻笙低头看着怀表残骸。表壳内侧,原本光滑的金属壁上浮现出一行新刻痕,字迹细如蚊足,却锋利得刺眼:
"钥匙不在锁里,在锁眼里。"
林深伸手想扶她,却在碰到她肩膀的瞬间缩回——闻笙的皮肤冷得像大理石,而黑沙正从她指缝间渗出,一粒粒落在地上,排成一条细线,笔首地指向钟楼地窖的方向。
风停了。云层裂开一道缝隙,阳光像一把刀,劈在钟楼残破的钟面上。十二点整的钟声本该响起,却只剩下空洞的金属回响,仿佛整座钟楼也在等待一个永远不会到来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