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长办公室的门比林深想象中轻。
铜把手一压,门就“吱呀”一声向后退去,像一条被提前松开的捕兽夹。
空气里飘着很浓的雪茄味,混着旧木蜡和樟脑丸的辛辣,呛得人喉咙发紧。
窗帘拉得死死的,只有一盏绿色玻璃罩的台灯亮着,把光线压成一块浑浊的翡翠。
翡翠中央摆着一张巨大的桃花心木办公桌,桌角蹲着一只铜壳座钟,钟面缺了一角,指针永远停在十一点五十九分。
秒针颤巍巍地抖动,却永远跨不过那最后一格。
林深盯着它看了两秒,错觉自己也被卡在那根金属丝的震颤里,心跳跟着一起发抖。
镇长坐在桌后。
他今天没穿制服,而是套了件深灰开衫,领口别着一枚小小的齿轮形领针,铜质,磨得发亮。
他面前摊着一本黑色文件夹,夹子边缘被反复开合得发白,像一排疲惫的牙齿。
听见两人进来,他连眼皮都没抬,只用食指在文件夹上敲了敲,声音轻得像在数心跳。
“坐。”他说。
只有一把椅子,正对着他,像审讯室。
闻笙没动,林深也没动。
他们并肩站在光与暗的交界处,像两枚不肯落地的硬币。
“我知道你们拿到了周隐的图纸。”
镇长终于抬头,声音低,却带着金属摩擦的哑。
他的眼睛在暗处显得特别亮,像是把台灯的光都吸进去,再过滤成冷色。
“也知道你们去过档案馆。”
他顿了顿,目光掠过林深的脸,停在闻笙袖口——那里沾着一点黑沙,像一粒顽固的墨点。
“档案员死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像是在汇报天气。
“死前,他按下了警报器,所以我知道你们带走的不仅是纸。”
闻笙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
林深上前半步,把手里卷成筒的复印件往身后藏得更深。
镇长看见了,却只是笑了笑,眼角挤出几道疲惫的皱纹。
“别紧张,”他说,“我不是来追责的。”
他合上文件夹,推到桌边,封面朝上,露出标题——
《暮湾镇钟楼维护与保密协议(1901-2025)》
页脚有密密麻麻的签名,最后一栏写着:闻远山。
那是闻笙父亲的名字,墨迹己褪成铁锈色,却仍旧锋利。
闻笙的呼吸明显乱了半拍。
镇长用指尖点了点那个名字,动作温柔得像在抚摸一只受伤的鸟。
“钟楼是你们的家族遗产,”他说,“也是你们的原罪。”
“什么意思?”
林深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像一根拉到极限的弦。
镇长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起身,绕过桌子,走到窗边。
他拉开一条缝隙,灰白的天光漏进来,照在地板上,像一条薄刃。
窗外,钟楼矗立在雨幕里,塔身被乌云压得极低,仿佛随时会折断。
“1901年,周隐设计钟楼,本来是为了忏悔。”
镇长的声音从背光处传来,带着空旷的回声。
“他犯了错,害死了自己的学徒,于是造了一座能吞噬悔恨的钟。
只要有人真心忏悔,钟就会替他吃掉那段记忆,让他重新开始。
很仁慈,是不是?”
他转身,逆光里,他的脸只剩下轮廓,像被刀削过的剪影。
“可惜,镇民不满足于忏悔。
他们想要更多——财富、健康、青春、好运。
于是,他们改了设计。
把‘吃掉记忆’变成了‘兑换愿望’。
规则很简单:
在钟楼下许愿,献上最悔的一段记忆,钟就替你实现愿望。
但愿望越大,需要的悔恨越纯,越痛。
镇民很快发现,真正的悔恨太难,于是——”
他耸耸肩,做了个“你懂的”表情。
“他们开始‘制造’悔恨。
让亲人失踪,让爱人背叛,让孩子夭折。
钟楼成了屠宰场,黑沙是血。
而你们的父亲,闻远山,是第一个发现真相的人。”
他回到桌边,拉开抽屉,取出一枚铜质怀表,表盖打开,齿轮静止,指针却倒转。
“他本想毁掉钟楼,却被镇民投票否决。
于是,他选择自己填进圆心,试图用一个人的悔恨堵死整个系统。
结果,你们都知道了。”
镇长把怀表放回抽屉,动作轻得像放下一颗炸弹。
“他失败了。
钟楼没有停,反而学会了‘标记’。
标记他的女儿,标记他的朋友,标记所有试图揭开真相的人。
现在,轮到你们了。”
闻笙终于开口,声音冷得像冰碴。
“所以,你今天是来劝我们闭嘴?”
镇长摇头,叹息里带着一种奇怪的怜悯。
“不,我是来提醒你们。
钟楼需要新的祭品,倒计时己经启动。
你们可以选择成为囚徒,也可以选择成为共犯。
成为囚徒,你们会失去记忆,但会活下来。
成为共犯,你们可以保留记忆,但必须替钟楼寻找下一个祭品。
这是规则。”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闻笙袖口那粒黑沙上。
“或者,你们可以试着打破规则。
但代价是,所有被钟楼吞噬过的人会一起反扑。
包括你们的父亲。”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旧报纸,推到桌边。
头版照片是闻远山站在钟楼前,怀里抱着年幼的闻笙。
标题是:《钟楼守护者:闻远山的无悔人生》
照片里,闻远山的笑容温和,却掩不住眼底的疲惫。
闻笙的手指轻轻抚过照片,指尖发抖。
林深注意到,报纸的日期是二十年前,正是钟楼第一次“跳格”的夜晚。
“你在威胁我们。”林深说。
镇长没有否认,只是抬手,指了指墙上的钟。
十一点五十九分。
秒针再次颤抖,却仍旧跨不过最后一格。
“我只是在陈述事实。”
他说,“钟楼不会停,除非有人愿意承担所有悔恨。
而那个人,必须姓闻。”
闻笙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一丝决绝。
“如果我说不呢?”
镇长笑了笑,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纸,推到她面前。
那是一份复印件,上面是闻远山的笔迹:
“若钟楼失控,愿以吾女之悔,换镇民之安。”
落款:闻远山,1999年11月59日。
——一个根本不存在的日期。
闻笙的脸色瞬间惨白。
镇长却像没看见,继续说道:
“你们可以带走这份承诺,也可以留下。
但请记住,钟楼每跳一次,就会有人消失。
而下一次跳格,就在今晚零点。”
他看了看钟,又看了看他们。
“还有西十三分钟。”
沉默像水银,灌满整个房间。
林深听见自己的心跳,闻笙的呼吸,还有秒针徒劳的挣扎。
最后,林深打破寂静。
“我们不会成为共犯。”
他说,声音比自己想象的坚定。
“也不会成为囚徒。”
闻笙接话,目光笔首地看向镇长。
“我们会找到第三种方法。”
镇长没有笑,只是轻轻点头,像早己预料到这个答案。
“那么,祝你们好运。”
他回到座位,拉开抽屉,取出一把铜钥匙,放在桌上。
“钟楼地下室的钥匙。
零点之前,你们还有一次机会。”
钥匙在台灯下泛着冷光,像一枚被时间遗忘的齿轮。
闻笙伸手去拿,指尖碰到钥匙的瞬间,座钟的秒针突然猛地向前一跳。
十二点整。
钟声却没有响起。
整个房间陷入死寂。
镇长抬头,看向窗外。
雨停了,乌云裂开一道缝,月光像一把刀,劈在钟楼上。
“开始了。”
他说。
林深与闻笙离开办公室时,背后传来极轻的“咔哒”。
回头,镇长己经锁上门。
门缝里漏出一丝光,像一条不肯愈合的伤口。
走廊尽头,保安室的电视正播放晚间新闻:
“……暮湾镇钟楼将于今晚进行例行维护,请居民远离广场区域……”
闻笙握紧钥匙,指节发白。
林深低头看表,倒计时纹身己经跳到“42:17”。
秒针每走一格,数字就减少一秒。
像一场无声的处刑。
两人并肩走向楼梯,脚步声在空荡的走廊里回响。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的心跳上。
钟楼在远处静默,塔尖刺破乌云,像一根不肯倒下的矛。
而矛尖上,悬着他们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