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最深的时候,雨声停了。
灯泡的钨丝因电压不稳而微微发抖,光斑在桌面跳动,像一颗临时起搏的心脏。
闻笙把怀表放在黑色吸光布上,镊头灯首射表壳裂口,碎玻璃折射出的光刺进瞳孔,她却连眼睛都没眨。
“再给我一把二号螺丝刀。”
她说。声音轻,却有股不容拒绝的锋利。
林深把工具递过去,指尖碰到她手背——冰得吓人。
他这才发现,她右手虎口处多了一道蛛网状的灰线,从皮肤下透出,像干涸的河床。那是黑沙在血管里筑堤。
表盖被撬开的瞬间,一股极淡的潮味涌出来,仿佛有人把旧仓库的霉气压缩进了金属。
齿轮组比想象中复杂:三层塔式结构,最外层负责倒转,最里层负责静止,而中央——
中央空着一个圆孔。
孔径恰好与图纸上周隐标注的“圆心”一致:七点三毫米,深二点一毫米,边缘有细密的螺纹。
最靠近圆孔的齿轮侧面,用激光微雕着一行几乎不可见的小字:
“MEMORIAE PORTAT.”
拉丁语。
闻笙低声翻译:“记忆承载。”
林深凑过去,呼吸喷在金属上起了一层雾。
“也就是说,这个孔,原本该填进‘某段记忆’?”
“不是某段。”闻笙用镊子尖轻敲圆孔边缘,“是最悔的那段。”
她抬眼,灯影把她的睫毛拉得老长,像两把黑色的尺子,在丈量某个看不见的边界。
实验方案在十分钟内被写下。
工具:
1. 记忆提取仪——其实是老式留声机的唱臂改装,尖端焊了根中空的银针;
2. 情绪共振液——林深从图书馆地下室翻出的三瓶“1901年蒸馏水”,瓶底沉着黑沙;
3. 一枚铜胚,尺寸与圆孔吻合,表面刻有同样的微雕文字。
步骤:
将铜胚置入圆孔,用银针抽取记忆,注入铜胚,观察怀表反应。
风险:未知。
代价:未知。
林深在记录本的最后一行写下:
“倒计时剩余:71小时。”
然后他把笔帽咬得变形。
记忆提取比想象中疼。
银针贴住闻笙太阳穴时,她没躲,只是睫毛颤了一下。
共振液被加热到三十七度,滴在针尾,瞬间被吸进管道。
空气里弥漫起微咸的味道,像泪水煮沸后的蒸汽。
留声机的唱盘开始旋转,发出低沉的嗡鸣。
第一幅画面跳出来:
——父亲蹲在时痕轩的柜台后面,把一只坏掉的怀表递给她。
“阿笙,修好了,它就是你的了。”
那是她十岁生日,阳光穿过橱窗,把父亲的轮廓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画面只持续了三秒,便被黑沙侵蚀,金边碎裂,阳光变成灰雪。
闻笙的额头渗出冷汗,呼吸变得短促。
“继续。”她咬牙。
第二幅画面:
——父亲站在钟楼基座前,背对人群,肩膀垮得像被抽走了骨头。
他手里握着同一只怀表,表盖打开,齿轮倒转,发出细微的、垂死的咔哒声。
他回头,看向人群之外的闻笙。
嘴唇开合,没有声音,但她读懂了:
“别过来。”
画面戛然而止。
与此同时,铜胚在圆孔里发出“叮”的一声轻响,像有一滴极小的水珠落进深井。
怀表的秒针猛地倒跳一格,停住。
桌面上的座钟却开始逆转,指针疯狂倒转,发出哗啦哗啦的金属雨声。
回溯开始了。
但不是世界回溯,而是记忆回溯。
闻笙看见自己站在钟楼广场,人群像潮水一样倒退。
雨点向天空升去,碎玻璃重新拼合,祝小满的眼泪回到眼眶。
时间倒退了十七分钟——那是父亲把怀表塞进她掌心的瞬间。
她伸出手,想抓住父亲的袖子,指尖却穿过幻影,只抓到一把冰冷的空气。
下一秒,所有画面像被抽走底片的幻灯,骤然熄灭。
灯丝啪地一声,灭了。
工作室陷入黑暗。
闻笙听见自己急促的喘息,像溺水者刚被拖上岸。
她下意识去摸太阳穴,银针己经脱落,皮肤完好,却留下一个细小的、铜色的圆点。
“成功了吗?”林深的声音在黑暗里发抖。
手电亮起,光束落在怀表上。
铜胚不见了。
圆孔被填满,表面平滑得像从未存在过缝隙。
秒针开始正转,每走一格,就发出一声极轻的“嗒”,像婴儿的第一下心跳。
但闻笙的脸色却瞬间惨白。
“我不记得了。”
她声音发干,“我不记得……父亲把怀表给我的那天。”
林深的手电晃了一下。
“哪部分?”
“全部。”
她捂住额头,指节泛青,“我只记得他给了我怀表,可那天阳光什么样、他穿什么颜色衬衫、我有没有笑——全没了。”
她抬头,瞳孔里浮起一层雾,像被擦掉的胶片。
代价远不止于此。
林深卷起左臂袖子,倒计时纹身原本是黑色沙粒,此刻却开始泛红。
沙粒排列成两个清晰的汉字:
“周隐”。
它们在皮肤下游走,像一群饥饿的蚂蚁。
每移动一次,倒计时数字就跳减一小时。
71、70、69……
林深的手腕开始发烫,像被烙铁抵住。
“它在加速。”
他声音发哑,“因为我看见了。”
“看见什么?”
“周隐的记忆。”
他低头,纹身下方浮现出一幅极淡的影像:
——1901年的钟楼工地,年轻的周隐把铜胚放进圆孔,转头对身旁的镇民说:
“记住,黑沙只认最悔之人。”
影像只持续了两秒,便像被风吹散的烟。
但林深己经明白:
倒计时不是怀表的,是他的。
当数字归零,他将成为下一个铜胚。
怀表在桌面轻轻震动。
铜质表面开始渗出极细的黑沙,沙粒在空中自动排列,组成一行微缩的文字:
“记忆己收,罪未偿。”
文字消散,怀表归于平静。
闻笙伸手去碰,指尖刚碰到表盖,一股电流般的刺痛顺着指骨窜上肩膀。
她猛地缩手,发现指腹多了一道铜色纹路,像电路板上的导线,一路延伸进袖口。
“它在标记我。”
她低声说,“就像标记你一样。”
林深把怀表合起,放进防静电袋,拉上拉链。
动作很轻,像在给炸弹系安全带。
“我们得在倒计时结束前,找到真正的最悔之人。”
他说,“否则——”
他没说完,但两人都清楚结局。
闻笙把工具一件件收回抽屉,最后关上灯。
黑暗里,只剩怀表在袋子里发出极轻的、近乎幻觉的“嗒”。
那是时间的心跳,
也是死亡的鼓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