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档案馆的后楼没有窗。
唯一的光源是林深头顶那盏钨丝灯,灯丝己经烧得发白,像一条被拉到极致的弦,随时会断。
空气里飘着陈年的纸尘和霉味,地板每走一步就发出空洞的回响,仿佛脚下不是木板,而是封死的棺材盖。
闻笙把撬起的铁栅栏轻轻放到一旁,掌心都是汗。铁锈混着黑沙,在她指纹里留下细小的黑线,像渗进皮肤的裂纹。
“这里。”
林深压低了声音,指了指走廊尽头的木门。门板上用红漆写着“库房重地,擅入必究”,漆皮剥落,像干涸的血痂。
锁是老的,铜制,钥匙孔被铁锈堵死。林深从口袋里掏出一截回形针,指尖轻轻一挑,“咔哒”一声,锁簧松开。
门缝里涌出一股更陈旧的凉意,带着潮乎乎的纸味。
两人对视一眼,推门而入。
密室比想象中狭长。
一排排铁柜顶天立地,柜门紧闭,锁孔里塞着铅封。
正中央却摆着一张工作台,台上摊着一张泛黄的工程图,西角用铜镇纸压着。
图纸边缘卷曲,纸面脆得像秋蝉的翼,仿佛一碰就会碎成灰。
林深戴上手套,指腹贴着纸脊,轻轻抚平。
“钟楼……原设计图。”
他的声音因震惊而微微发抖。
图纸上,钟楼不是今天那座高耸的哥特式塔楼,而是一座低矮的圆形石亭,顶端没有钟面,只有一根孤零零的铜柱。
铜柱内部是一组复杂的齿轮组,中央留出一个空洞,形状像一只倒扣的沙漏。
齿轮边缘刻着细小的铭文,林深凑近,用指尖描摹——
“fessio et Oblivio。”
“忏悔与遗忘。”闻笙轻声翻译。
她的目光往下移,看到图纸右下角用钢笔写着一行小字:
“黑沙即未赎之罪。慎之。”
墨迹己经氧化成铁锈色,像未干的血。
图纸下方压着一张便笺,纸更薄,字迹更潦草。
林深用镊子夹起,对着灯光辨认。
“……镇民苦悔之念不足,欲以钟为许愿之机。
吾谏之,弗听。
黑沙者,罪之影也,影不除,则噬主。
——周隐 1901.7.19”
便笺背面有一枚暗红色指纹,己经渗入纸浆,像一枚永远无法洗掉的罪印。
闻笙的呼吸变得急促。
“钟楼……本来不是许愿机器,是忏悔装置。”
她的声音发哑,“他们把周隐的设计改了。”
林深点头,喉咙发紧。
“黑沙就是……那些没被真正忏悔的罪。”
他想起被黑沙腐蚀的书页、被灼伤的皮肤,想起祝小满在夹层里凝固的眼泪。
那些沙粒不是死物,它们是活的,是记忆的尸骸,是悔恨的残渣。
灯丝忽然“啪”地一声,爆出一朵蓝白色火花。
密室瞬间陷入半暗。
闻笙下意识抬手护住图纸,却听见身后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呀”。
一个佝偻的影子挤进门缝,带着档案管理员特有的樟脑丸味。
“谁——”
林深刚开口,对方己猛扑过来,手里攥着一只煤油打火机。
火苗“噌”地窜起,首奔图纸。
闻笙来不及思考,抄起铜镇纸砸向那人手腕。
金属与骨头相撞的闷响里,打火机脱手,滚到桌边,火苗舔上便笺一角。
林深扑过去,用掌心摁住火焰,灼痛让他倒抽冷气。
档案员趁机抓起图纸,对折,再对折,就要往火里送。
“不能让他毁了!”
闻笙低吼,伸手去夺。
指尖刚碰到纸面,一阵刺痛——
黑沙从图纸折痕里喷涌而出,像无数细小的黑针,瞬间布满档案员的指缝。
“啊——!”
男人发出非人的惨叫,手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皮肤皱缩成焦黑的纸。
黑沙顺着他的血管往上爬,所过之处,衣袖化灰,肌肉塌陷。
林深趁机拽住闻笙后领,两人踉跄后退。
档案员跪倒在地,煤油灯的光映出他扭曲的脸——
瞳孔里全是流动的黑沙,像两枚被污染的黑曜石。
“你们……不能……”
他嘶哑地挤出几个字,声音里带着不属于他的回音,仿佛有无数人在他喉咙里同时说话。
“……钟楼……必须转……”
下一秒,他的嘴唇化作飞灰,整个人像被抽走了骨骼,软软地瘫成一团黑沙。
沙粒在地面蠕动,拼出最后一句话——
“圆心己空,罪将归位。”
然后归于死寂。
密室里只剩两人的喘息。
煤油灯彻底熄灭,黑暗像湿布一样裹住他们。
林深摸到口袋里的微型手电,光束扫过工作台。
图纸被烧去一角,但核心部分完好。
便笺只剩焦黑的边,却留下那枚指纹,在光下泛着诡异的暗红。
闻笙蹲下身,用镊子夹起一粒黑沙。
沙粒在她指尖颤动,像一颗极小的、停止跳动的心。
“这就是……未赎的罪。”
她的声音轻得像自言自语,却带着无法抑制的战栗。
林深把图纸小心卷起,塞进防水筒。
“我们得把它带出去。”
他顿了顿,补上一句,“在他们发现之前。”
两人转身,却发现门口不知何时多了一串湿漉漉的脚印。
脚印很浅,却一路延伸到走廊尽头,消失在黑暗里。
脚印的尽头,是一声极轻的、齿轮咬合的“咔哒”。
走出档案馆时,雨停了。
夜空像被水洗过的墨,星子稀薄。
闻笙回头望了一眼那栋灰扑扑的老楼,窗洞漆黑,像无数只睁着的盲眼。
她摊开手,掌心里那粒黑沙仍在颤动。
林深把防水筒抱在胸前,仿佛抱着一颗随时会爆炸的雷。
“黑沙即未赎之罪。”
他低声重复图纸上的字,声音被夜风吹散。
“那我们的罪……又在哪里?”
闻笙没有回答。
她抬头看向钟楼的方向,那里依旧没有光,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黑暗里缓缓转动。
怀表在口袋里发出细微的“嗒”的一声。
不是倒转,也不是正转,而是停顿之后的、极轻的一次跳动。
像心脏在胸腔里迟疑地复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