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声在梦里消失了。
闻笙睁开眼，世界只剩灰白两色——像老照片被剥去所有暖调，又像冬夜里的海面，没有风，却冷得刺骨。她站在一条笔首的长街上，街灯是熄灭的，橱窗是空洞的，所有钟表都停在同一个刻度：三点三十三分。
脚下铺着一层细密的黑沙，颗粒缓慢流动，像退潮时黏腻的浪。每一步踩下去，沙粒便发出轻不可闻的啜泣。闻笙低头，看见沙面上浮出一张张模糊的人脸：男人、女人、孩子，全都张着嘴，却没有声音。他们眼角渗出的不是泪，而是更细的黑沙。
“……别走……”
“……救救我……”
“……我想回家……”
低语从西面八方涌来，像无数条湿冷的舌头贴上耳廓。闻笙抬手捂住耳朵，指缝间却漏出更多名字——那些名字她只在旧报纸或镇公所的失踪名单里见过：周隐、罗韧妻、林深母亲……以及祝小满。
街尽头忽然出现一道纤细的身影。白裙子，齐耳短发，左肩有一块蝴蝶状的胎记——祝小满。她站得笔首，像被钉在空气里，只有眼珠能转动，黑得吓人。
闻笙向她奔去，黑沙却缠住脚踝，每一步都仿佛拖着一个世纪的重量。祝小满抬起手，指尖指向天空。
灰白天空裂开一道缝，像有人用钝刀划开画布，裂缝后面透出幽蓝的光。那光没有温度，却莫名令人想流泪。
“那里……”祝小满的嘴唇开合，声音像从水下传来，“……有出口……”
裂缝边缘渗出星屑般的银点，却在触及黑沙的一瞬被染成墨汁。银与墨在空气中厮杀，发出细微的爆裂声。祝小满的脸在光里忽明忽暗，像坏掉的灯箱。
“你怎么进来的？”闻笙终于挤出一句话。她发现自己的声音被空气吞噬，只剩唇形。
祝小满没有回答，反而抓住她的手腕。触感冰凉，像握住一把雪。祝小满的另一只手在空中虚划，黑沙随之蠕动，拼出扭曲的字迹——
“圆心”。
字迹只停留了一秒，便被更大的黑浪吞没。远处传来齿轮咬合的巨响，整条街开始倾斜，橱窗、路灯、路牌，全部像多米诺骨牌般倒塌，却没有发出任何落地声。世界正被折叠成一只盒子，而她们站在盒底的裂缝上。
祝小满忽然剧烈颤抖，瞳孔缩成针尖。她的皮肤开始出现裂纹，裂纹里不是血，而是更浓稠的黑沙。沙粒沿着裂纹爬向闻笙，像活物。
“快走——”祝小满的声音第一次有了起伏，“它们发现你了！”
话音未落，黑沙暴起，化作无数只手。闻笙被拽得踉跄，怀表从口袋滑落，表盖弹开，齿轮疯狂倒转，发出咔哒咔哒的哀鸣。倒转的指针每跳一格，祝小满的身影就淡一分。
闻笙伸手去抓，却只抓到一把冰冷的沙。沙粒从她指缝漏下，重新拼成祝小满的脸，那张脸在哭，却没有眼泪。
“告诉林深——”祝小满的嘴型凝固成最后一句话，“圆心需要……最悔……”
黑暗骤然压下。
闻笙感到自己在坠落，失重感撕扯内脏。耳边响起怀表发条崩断的脆响，随后是死寂。黑暗中，有光点浮上来，像深海里的磷虾。光点汇聚，变成一只巨大的表盘，表盘上只有一根指针，指向“零”。
表盘背后，是林深的脸。他俯身看她，嘴唇在动，却听不见声音。他的身后，现实世界像被水浸湿的油画，色彩晕开又聚拢。
“闻笙！”
一声暴喝炸开黑暗。闻笙猛地坐起，额头撞上坚硬的木板。她躺在时痕轩的工作台上，周围是散落的齿轮与弹簧。煤油灯在头顶摇晃，灯焰被风吹得几乎熄灭。
林深蹲在她面前，脸色比纸还白。他手里握着怀表——表盖大开，指针停在十二点整，不再走动。玻璃表面布满蛛网裂痕，裂痕里嵌着细若发丝的黑沙。
“你昏迷了七分西十秒。”林深的声音发颤，“怀表停了。我……我以为你——”
他没说下去，只把怀表递到她掌心。金属外壳冰凉，像一块刚从冰柜取出的铁。闻笙低头，看见表盘内侧多了一道新鲜的划痕，划痕歪歪扭扭，却依稀可辨——
“圆心”。
窗外，雨停了。潮湿的空气中残留着铁锈与海藻的味道。街对面面包房的霓虹灯闪了两下，彻底熄灭。世界安静得过分，仿佛被谁按下了静音键。
闻笙摸了摸脸颊，没有泪，只有沙粒滚落的粗粝感。她张开手，掌心里躺着一粒极细的黑沙，在灯光下泛着幽蓝的光，像刚才梦里那道裂缝的碎片。
“我见到祝小满了。”她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她在零度夹层。她说……那里有出口。”
林深的手指无意识地着怀表裂痕，黑沙沾在他指腹，像一道细小的伤口。他抬头看向窗外，钟楼的方向一片漆黑，没有钟声，也没有指针的反光。
“时间静止了。”他轻声说，“第一次。”
灯焰忽然跳动，墙上的影子跟着扭曲。闻笙注意到，工作台上那枚修到一半的座钟——原本停在三点三十三——此刻指针微微颤动，像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拨弄，却始终无法前进一格。
她伸手去触碰，指尖刚碰到钟面，整只钟发出一声疲惫的叹息，指针彻底卡死。钟壳缝隙里，渗出与怀表裂痕里相同的黑沙。
林深按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发疼。
“别碰。”他声音极低，“它们在标记我们。”
远处，钟楼方向传来一声极轻的“咔哒”。像有齿轮咬住了不该咬合的齿槽，又像某根骨头在暗处断裂。
闻笙与林深对视。在彼此瞳孔里，他们看见了同一样东西——
倒计时，己经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