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像无数碎玻璃砸在图书馆的彩窗上，水痕蜿蜒如蛇，在玻璃上爬出扭曲的纹路。地下室的古籍修复室没有窗，只有一盏老式荧光灯在头顶嗡嗡作响，灯管两头发黑，光线带着陈旧的青灰色。空气里混着松脂、霉纸和铁锈的味道，像一口被封存多年的棺材被突然掀开。
房间中央铺着一张黑色羊毛毡，长桌上摊着最后七页《囚时者日记》的残片。纸页边缘焦黑卷曲，仿佛曾被火舌舔过，又被某种腐蚀性液体啃噬得坑坑洼洼。林深戴着橡胶指套，镊子尖端在黑沙里轻轻一挑——沙粒像活物，顺着镊身往上爬，留下一道极细的灼痕。
“再滴半毫升。”他低声说。
闻笙捏着玻璃滴管，管中是他们在钟楼地窖收集的黑沙悬浊液。液体浓稠如墨，滴落时却发出轻微“嗤”响，像水滴落在烧红的铁板上。黑沙一触到残页，焦斑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淡，露出下面被掩埋的文字。
荧光灯闪了一下，纸页上浮起一行新字：
“逆钟是悔恨者的时间监狱，献祭者永困夹层。”
字迹边缘带着锯齿状的毛刺，像是从纸浆里长出来的。林深呼吸一滞，镊子当啷掉在桌上。闻笙迅速把最后一滴黑沙点在句尾，墨迹瞬间凝固，像被时间按下了暂停键。
修复完成的残页在灯下泛着诡异的青光。林深用镊子夹起一页，对着灯光——纸纤维里嵌着极细的黑色纹路，像毛细血管。他忽然发现，残页背面有浅浅凹痕，像是被硬笔重重写过又匆匆擦去。
“背面有字。”闻笙把残页翻过来，指腹沿着凹痕描摹，“是我父亲的笔迹。”
凹痕极浅，像被岁月磨平，一笔一划都带着闻笙父亲特有的顿笔，在灯下显出清晰的走向——
圆心需记忆填满，否则囚笼永闭。
——闻远舟 1998.7.14
闻笙的指尖在日期上停顿，指节泛白。
“我父亲。”她声音发哑，“他写这句话的时候，我还没上小学。”
闻笙从口袋里掏出怀表，按下表冠，表盖弹开，露出内部齿轮。最中央的齿轮缺了一齿，缺口形状与“圆心”二字完全吻合，仿佛那枚齿轮就是记忆的容器。
林深把残页放在齿轮旁比对，齿形与笔迹在灯光下严丝合缝。他忽然意识到：怀表不是钥匙，而是锁芯；记忆不是燃料，而是囚笼本身。
修复室的温度骤降。黑沙在玻璃皿里无风自动，形成一个小小的漩涡。漩涡中心，残页边缘开始卷曲，像被无形之手攥住。闻笙伸手想按住，指尖却传来尖锐灼痛——纸页在自燃。
火苗从墨迹最深处窜起，幽蓝，不带一丝温度。火焰舔过的地方，字迹化作黑色粉尘，却在空中重新排列，凝成一个名字：
周 隐
粉尘在空中停留三秒，突然炸成无数细屑，被黑沙漩涡吞噬。玻璃皿发出“咔”的一声脆响，裂出一道闪电状纹路。
火光照亮了修复室角落的铜镜。镜子里，闻笙的倒影比现实中苍老十岁，白发从发根蔓延到发梢。她下意识抬手，镜中人也抬手——动作慢了半拍，像被延迟播放的录像。
林深注意到镜框边缘有新刻痕，凑近看，是一行小字：
“钥匙己断，记忆为牢。”
字迹新鲜，刻痕里还残留黑沙。他伸手去摸，指尖刚碰到刻痕，铜镜突然泛起涟漪，镜面像水面一样波动。涟漪中心浮现一张模糊的脸——工匠周隐，穿着1901年的工装，左眼被黑沙蒙住，右眼却首勾勾盯着镜外的两人。
周隐的嘴唇开合，没有声音，却有一行字浮现在镜面：
“填满圆心者，即圆心本身。”
黑沙漩涡突然静止。玻璃皿里的沙粒重新沉降，形成一幅微型地图——暮湾镇轮廓，钟楼位于中心，齿轮状纹路从钟楼向西周辐射，像一张巨大的蛛网。网眼处标注着密密麻麻的名字：祝小满、陈雯、罗韧妻……以及最新浮现的两个——
林深
闻笙
名字下方，倒计时数字开始跳动：
00∶05∶00
00∶04∶59
林深猛地合上怀表，蓝光熄灭，数字消失。但倒计时并未停止——它转移到了铜镜上，镜中周隐的右眼瞳孔里，血红色数字仍在递减。
闻笙把残页灰烬拢进一个小玻璃瓶，瓶身立刻蒙上一层黑霜。她抬头看向林深，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在地板上砸出深色圆斑。
“我父亲把钥匙藏在怀表里，却把锁留给了我。”她轻声说，“现在锁芯开始转动，我们谁也别想逃。”
林深把怀表扣在桌上，表盖弹开，齿轮疯狂倒转，发出细碎哀鸣。他忽然伸手，把残页灰烬倒进表盘缺口。灰烬一触到齿轮，蓝光暴涨，齿轮缺口竟开始缓慢愈合，像伤口在结痂。
铜镜里的周隐开口了，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铁锈摩擦的质感：
“记忆填满圆心，圆心反噬记忆。
你们的时间，只剩最后一圈。”
修复室的灯管突然爆裂，黑暗如潮水涌来。黑暗中，怀表发出唯一的光源——
两根指针同时断裂，一根顺时针疯转，一根逆时针静止。
断裂处渗出黑沙与光丝，沙与光交织，凝成一把双刃剑，剑刃一面刻着“林深”，另一面刻着“闻笙”。
剑柄悬在两人之间，像一道无法回避的选择题。
倒计时在黑暗中最后跳动一次：
00∶00∶01
00∶00∶00
整座图书馆在暴雨中发出一声沉闷的叹息。
修复室的门自动反锁，黑沙从门缝涌入，像潮水漫过脚踝。
怀表齿轮发出最后一声“咔哒”，彻底停转。
黑暗中，只剩灰烬瓶里一点幽蓝火星，像一颗即将熄灭却永不坠落的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