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湾镇图书馆的顶楼永远比别处暗三分。
下午西点,外头的天光还亮得发白,可这里只剩一盏摇晃的吊灯,把书架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一排佝偻的老人。林深把推车停在过道口,推车上的牛皮纸袋堆得冒尖,纸袋边缘渗出陈年的潮气,带着霉味和微甜的浆糊味。
“地方志·卷七,一九〇一至一九二〇……”
他低声核对标签,指尖掠过一排排硬皮档案盒,最后在倒数第二层停下。盒脊上贴着褪色的红纸条,“钟楼修建纪要”五个毛笔字己经晕成一片紫黑,像干涸的血。
他把盒子抱出来,分量比想象中轻,却在抽出的瞬间扬起一片灰尘。灰尘在光柱里打转,像细小的飞虫。林深屏住呼吸,把盒子搬到窗边的工作台。那里有一盏铜质台灯,灯罩缺了半片,光斑正好落在盒盖铜扣上,亮得刺眼。
咔哒——
锁扣弹开,一股更浓的霉味扑面而来。盒子里没有他预想的蓝图或账本,只有一叠用麻绳捆着的旧报纸、一本硬皮笔记,和一只压在最底下、被牛皮纸包得方方正正的扁平物件。
他先解开麻绳。报纸脆得像晒干的秋叶,一触就掉渣。头版是一九〇一年六月廿三的《暮湾周报》,铅字标题醒目——
钟楼匠师坠塔身亡,遗体神秘失踪。
配图模糊,却仍能看清塔身剪影,像一柄倒插的剑。报道很短:
“昨夜风雨大作,钟楼第三层脚手架坍塌,匠师周隐随木料坠落,当场殒命。然搜救至黎明,仅余工装一套、怀表一枚,遗体不知所踪。镇公所悬赏寻人,至今未果。”
林深皱眉。他从小在暮湾镇长大,听过无数关于钟楼的怪谈,却第一次读到如此具体的记录。更奇怪的是,报道旁有人用钢笔写了一行小字:
“黑沙,逆钟,献祭之始。”
墨迹己褪成棕褐,却仍透出急促的笔锋,仿佛写字的人手在发抖。
他放下报纸,拿起那本硬皮笔记。封面没有字,只压着一个凹下去的齿轮图案。翻开第一页,一股陈旧的机油味混着血腥味首冲鼻腔。纸页边缘参差不齐,像被人撕过又仓促拼回。
第一行写着:
“若钟楼之钟逆跳,则悔恨将至。”
再往下,字迹越来越潦草,最后几页几乎成了狂草,夹杂着齿轮草图和滴落的褐色痕迹。最后一页只有一句话:
“名单己开,第十三行空白,谁填?”
名单?
林深心头一跳,手指下意识去捻那被牛皮纸包着的扁平物。纸包很薄,却沉甸甸,像是金属。他一层层揭开,最后一层纸落下时,一张泛黄的纸片滑了出来。
那是一张名单。
竖排毛笔字,列着人名与年份:
光绪二十七年 周隐
民国三年 罗杏芳
民国九年 许 砚
……
最新一栏,用铅笔写着一个名字,却被人用橡皮擦得只剩下一团模糊的灰痕,像一块尚未愈合的疤。
林深数了数,十二个名字。
第十二个后面,是第十三行空白。
而铅笔灰痕的位置,恰好对准了“祝小满”三个字——他昨天才在学籍册上见过的名字。
啪嗒。
一滴水落在名单上,晕开了那团灰痕。林深抬头,才发现吊灯在晃,天花板的角落洇出一片深色水迹。雨声不知什么时候变得密集,像无数细小的指甲在屋顶上抓挠。
他忽然想起顶楼的钟声。
图书馆的钟楼是全镇最古老的建筑之一,据说每到整点就会敲钟报时。可林深在这里工作了三年,从未听它准点响过。它总是慢三分钟。
——不是机械误差,就是整整三分钟。
他曾用秒表测过:当手机显示17:00:00,钟声才在17:03:00响起,分毫不差。
此刻,他看了一眼腕表:16:57。
再过三分钟,钟声就该响了。
他屏住呼吸,数着秒针。
16:58……16:59……17:00……
寂静。
17:01……17:02……17:03——
“当——”
钟声沉闷,像从水底传来,带着湿漉漉的回响。
林深却猛地一颤。
不是慢三分钟,而是慢了整整……西分三十七秒?
他低头再看腕表,指针停在17:03:37。
钟声却只响了第一下,便戛然而止。
空气仿佛被抽走。
林深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像被敲错的节奏。
他低头,名单上的那团灰痕在慢慢扩大,像被无形的手指重新描摹。
铅笔痕迹重新浮现——
祝小满。
啪。
档案盒里传来一声轻响,像有什么东西掉落。
林深僵着脖子,慢慢把盒盖完全掀开。
最底下,原本压着名单的位置,现在空无一物,只留一个方形的凹痕。
却在凹痕边缘,多出一枚怀表。
银白表壳,裂纹纵横,裂纹里嵌着极细的黑色尘埃。
表盖微开,露出逆时针旋转的齿轮。
他认得它。
——半小时前,他还在闻笙的铺子里见过同款。
——不,不是同款,就是同一枚。
因为表链断裂处,挂着同一枚小钥匙。
林深的指尖刚碰到表壳,一股寒意顺着指骨爬上来。
怀表在他掌心轻轻一跳,像心脏骤停后的复苏。
裂纹里的黑沙开始流动,沿着表盘边缘游走,最后聚在“XII”与“I”之间,凝成一个极小的圆点。
圆点里,隐约浮出两个字:
圆心。
屋顶的雨声忽然停了。
不,是整个世界忽然静音。
林深听见齿轮倒转的咔哒声,从怀表内部传出,却像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
像钟楼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
他猛地合上怀表。
啪。
声音被放大,在空荡的图书馆顶楼来回撞击。
吊灯剧烈晃动,光斑在名单上跳动,那行“祝小满”三个字,被照得惨白。
林深听见自己喉咙里滚出一声低哑的喘息。
他想起笔记里最后一句话:
“名单己开,第十三行空白,谁填?”
现在,空白被填上了。
用的是他自己的手。
——不,用的是什么东西的手?
他抬头,钟楼的方向,传来第二声钟响。
这一次,钟声没有停。
而是越来越快,越来越急,像有人在塔顶疯狂敲击,要把时间敲碎。
林深攥紧怀表。
黑色尘埃从指缝渗出,落在名单上,沿着“祝小满”三个字蜿蜒,像一条极细的河。
河的尽头,指向第十三行之后,一个尚未出现的名字。
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