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韧家的门没锁,只是虚掩着,像一张懒得阖上的嘴。傍晚六点半,楼道里的灯泡坏了,最后一缕天光从走廊尽头的破窗斜照进来,把门缝拉得狭长,像刀口。闻笙抬手要叩,被林深拦下。他指了指门楣——那里有一根极细的黑沙,像一根发丝,却悬在半空,轻轻旋转。沙粒每转一圈,门铰便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呻吟,仿佛整栋楼在缓慢下沉。
他们推门进去。
客厅比外头更暗。窗帘拉得死紧,灯没开,唯有电视屏幕闪着雪花噪点,白噪里隐约夹着女人的哭声。空气里混着酒味、药膏味,还有一种铁锈般的腥甜。罗韧坐在沙发正中央,赤裸上身,肩胛骨上全是新旧交叠的淤青与烟头烫痕,最显眼的是左臂——一道半尺长的刀疤,边缘翻卷,却不见血,反而泛着诡异的淡粉色,像刚愈合又随时会崩开的缝。
听见脚步声,罗韧缓缓抬头,目光浑浊,却又亮得吓人。他咧嘴笑,露出缺了一角的门牙:“你们也来庆祝?我老婆——她——终于滚回她想去的地方了!”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太大,茶几上的空啤酒罐滚落,叮叮当当,罐口残留的啤酒沫在地上拉出一条细白线,线尽头是一滩黑沙,沙里沉着一只女人用的发夹,珍珠己经发黄。
闻笙蹲下来,两指拈起发夹。珍珠表面覆着一层极薄的黑色膜,像被烟熏过。她轻轻一捻,膜碎成粉,粉尘在指尖留下一道灼伤似的刺痛。林深用手机背光一照——粉尘在光里呈现出细小的倒计时数字:07∶14∶55,并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流逝。
“她在倒计时。”闻笙低声说。
罗韧却突然扑过来,动作快得不像醉鬼。他一把攥住林深的手腕,力道大得骨节发白:“你们懂个屁!这是交换!她亲口说的——想回到结婚前,想让我尝尝她受过的苦!现在她如愿了,我替她疼,替她烫,替她挨刀子!”
他扯开衣领,露出锁骨下方一块新鲜的淤青——形状赫然是一只高跟鞋跟。淤青边缘正一点点渗出黑沙,沙粒落在地板上,发出极轻的“嗤嗤”声,像火炭落在雪里。罗韧指着那块淤青,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这是她上周摔的,现在轮到我了,公平吧?”
卧室门半掩,里头传来风铃般的轻响。闻笙推门进去,窗帘被风吹得鼓起,窗框上挂着一串铜铃,铃舌却不见了,只剩空壳互相碰撞。梳妆台的镜子蒙着一层水汽,水汽里浮着一张女人的脸——苍白、瘦削,右眼下一道月牙形旧疤。那是罗韧的妻子陈雯,可此刻镜子里的人却在眨眼,频率慢得不像活人。
闻笙伸手去擦镜面,指尖刚碰到玻璃,一股冰凉顺着指腹窜上来。镜面突然泛起涟漪,像被投入石子的湖面,陈雯的脸随之碎裂,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张脸——
闻笙自己的脸。
却衰老了二十岁:眼角纹路深刻,嘴唇干裂,白发间杂。那张苍老的脸对她缓缓摇头,唇形无声地说:
“来不及了。”
林深在身后倒吸一口冷气。他从镜子的斜角也看到了同样的画面——闻笙的衰老面容只持续了三秒,便化作黑沙顺着镜面淌下,在镜底积成小小一堆。沙堆顶端插着一根极细的白发,发根还带着毛囊,像是从谁头皮上硬生生拔下来的。
“反噬。”林深哑声道,“黑沙在加速你的时间。”
客厅传来重物倒地声。两人冲回去,只见罗韧跪在地上,双手抱头,指缝间渗出黑沙。他的背脊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佝偻下去,刀疤裂开,却没有血,只涌出更多黑沙,沙里裹着半截烟蒂——那是去年陈雯按在他手臂上的。
“疼……”他喉咙里发出嗬嗬声,“她那时候也这么疼吗?”
黑沙顺着他的脊椎往下爬,爬过之处皮肤松弛、起皱,像一瞬间被抽走了十年光阴。罗韧抬头,瞳孔浑浊,却倒映出一个女人的身影——陈雯,穿着婚纱,手捧铃兰,站在客厅尽头对他笑。
“她回来了……”罗韧朝幻影伸出手,指尖却在半空化成沙,簌簌落下。幻影抬手,做了个“嘘”的手势,转身走向墙壁,一步、两步,身影越来越淡,最终消失在墙里,只剩墙上挂钟“咔哒”一声——
时针倒跳一格,分针逆转三格,秒针疯狂倒转。
钟面玻璃突然布满蛛网裂痕,裂痕里渗出黑沙,沙粒在空中排成一行字:
“置换完成。”
林深扶住摇摇欲坠的罗韧,后者却猛地推开他,跌跌撞撞冲向卫生间。镜前灯亮了,惨白灯光下,罗韧的脸在短短几秒内从西十岁滑到六十岁:眼袋垂挂,法令纹深刻,头发大片脱落,露出青白头皮。他对着镜子嘶吼,声音却变成女人的尖叫——
“罗韧!你也有今天!”
那是陈雯的声音,从罗韧的喉咙里发出来。
黑沙从镜框边缘涌出,在洗手台积成一张女人的侧脸,与镜中罗韧的脸重叠,像两幅胶片错位叠放。陈雯的嘴角上扬,弧度却透着森冷快意。
“你说婚姻是我的牢笼,现在轮到你了。”
罗韧的瞳孔骤然放大,眼白爬上蛛网血丝。他抬手想砸镜子,却在半空僵住——手臂上那道当年陈雯替他挡酒瓶留下的疤,此刻正以极慢的速度转移到镜中女人手臂上,疤痕边缘渗出淡黄血清,仿佛时间倒流,把几年前的伤口原封不动奉还。
闻笙捂住嘴,喉咙里涌上一股铁锈味。她看见自己手背皮肤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血色,青紫血管浮现,像一瞬间被抽干了十年。
“不能再留。”林深抓住她手腕往外拽,“黑沙在把我们当容器。”
可刚踏出客厅,脚下地板突然变软,像踩进沼泽。黑沙从地砖缝隙喷涌,瞬间没过脚踝。每一粒沙里都映着一张女人的脸——陈雯,不同年纪、不同表情,却都在哭。哭声汇成一股,在楼道里回荡,像潮水拍岸。
闻笙踉跄一下,膝盖重重磕在地上,疼得眼前发黑。她低头,看见沙粒正顺着裤管往上爬,爬过之处皮肤起皱、干裂,像被烈日暴晒过的河床。
“林深……”她声音发颤,“我动不了了。”
林深弯腰去抱她,指尖却碰到一股灼烫——闻笙的左臂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浮现老年斑,黑沙在血管里流动,像一条条细小的黑蛇。
“用怀表!”林深嘶吼,“让它停下!”
闻笙抖着手去摸口袋,怀表却自己弹开,表盖内侧闪过一道蓝光,蓝光里浮现陈雯的脸——
“帮帮我。”女人的声音从表盘里传出,“让他疼完最后一分钟,我就走。”
倒数六十秒。
罗韧在卫生间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叫,像被活剥了皮。镜子里,陈雯的幻影抬手,指尖轻点镜面,每点一次,罗韧身上就多一道新伤:烟头烫、玻璃割、皮带抽……时间像被折叠,过去几年他加诸于妻子的暴力,在六十秒内全部返还到他身上。
倒数三十秒。
罗韧跪倒在地,十指抠进地砖缝,指甲翻裂,血珠刚冒出就被黑沙吸走。镜中陈雯却缓缓恢复年轻,伤痕淡去,嘴角笑意温柔得像初见那天。
倒数十秒。
罗韧的背脊弯成一张拉满的弓,喉咙里发出最后一声呜咽:“对……不起……”
零秒。
黑沙骤停。
卫生间镜子“哗啦”一声碎成齑粉,粉尘里落下一张泛黄照片——
照片里陈雯穿着婚纱,手捧铃兰,身边本该站着罗韧的位置,却是一片空白,像被人从时间里生生剜去。
黑沙退去,楼道灯突然亮了。
闻笙瘫坐在地,白发从发根开始一点点恢复墨色,像墨水重新灌回笔尖。林深扶她起来,两人踉跄走到楼梯口,身后罗韧家大门“砰”地自动关上,锁舌转动的声音像一声叹息。
门缝里飘出一张便签,落在闻笙脚边。
纸上是陈雯的字迹:
“谢谢你们替我讨回七年。
但请记住——
愿望从来不会被满足,只会被扭曲。”
落款日期:今天。
而便签背面,用黑沙粘着一根新的白发,发根还带着极淡的虹彩。
林深把便签折好,放进口袋。
闻笙低头看怀表,表盘内侧多了一行极细的小字:
“置换完成,候选人+1。”
字后面,是一粒缓缓旋转的黑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