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到一半就停了,但空气里仍带着湿冷的铁锈味。
闻笙把最后一枚齿轮旋进怀表,指尖却被突如其来的寒意刺得一抖。齿轮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像某种机关被悄悄拨动。她抬头望向窗外——钟楼废墟的剪影在夜色里沉默,塔尖缺了一截,像被啃噬过的骨头。
下一秒,怀表玻璃内侧渗出第一粒黑沙。
那沙粒极细,却重得惊人,落在木质工作台上发出“嗒”的一声,像一滴铅水。紧接着第二粒、第三粒……黑沙顺着表链蜿蜒而下,在桌面画出一道笔首的线,指向抽屉。
闻笙伸手去关表盖,指尖碰到玻璃的刹那,世界骤然失声。
雨声、心跳、呼吸,统统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拧断。她的视野像被抽掉底片的旧相机,迅速褪成灰白两色。脚下一空,身体失去重量,仿佛被投入一条没有尽头的隧道。
再睁眼时,她站在一条长廊中央。
长廊没有墙,没有顶,两侧却竖着一排排人影——像蜡像,又像被按下暂停键的胶片。他们的面孔模糊,唯有眼珠偶尔转动,露出极度痛苦的神情。空气凝滞,每一次呼吸都像把冰碴子吸进肺里。
“祝小满?”闻笙认出了最靠近自己的那道身影。
女孩保持着奔跑的姿势,左脚离地,双手前伸,长发向后扬起,却连发梢都纹丝不动。她的眼球艰难地滑向闻笙,嘴唇以几乎不可见的幅度开合。
“圆……心……”
声音像是从水下传来,隔着厚重的膜。闻笙想靠近,却发现每一步都让阻力成倍增长,仿佛空气正在结晶。她伸出右手,指尖刚碰到祝小满的指尖——冰冷、僵硬,像触到一块被雪冻住的铁。
下一秒,祝小满的指尖在她指腹下化作细沙,簌簌崩解,又在半空中重新凝固成原来的形状。
闻笙心头一悸,猛地收手。更多的黑沙从她指缝间泻下,落在地面,发出极轻的“嗒嗒”声,像无数细小的牙齿在叩击。
她抬头,看见长廊尽头出现一枚巨大的怀表。
表盘首径足有两米,黄铜外壳布满裂痕,裂痕里渗出黑沙。秒针逆时针跳动,每一次倒退,长廊两侧的人影便像被无形的橡皮擦抹去一笔,轮廓矮下去半寸。
“祝小满!”闻笙再次呼喊,声音依旧被真空吸收。
女孩的眼球再次转动,这次是对焦在她身后的某个点。闻笙顺着那视线回头——怀表己近在咫尺。表盘玻璃内侧浮着一张极小的脸——她自己的脸,却比此刻更苍老,眼角堆满细纹,嘴角下垂,像被岁月啃噬过的蜡像。
那张脸对她张开口,无声地说了两个字:
“回去。”
下一秒,怀表玻璃炸裂。黑沙如决堤的洪水,劈头盖脸地扑来。闻笙下意识抬手护住脸,却在指缝间看见一粒沙——不,是一粒极细的齿轮。齿轮表面刻着极小的字:190107。
黑沙灌进鼻腔、口腔、耳道,像冰冷的铁水灌进模具。世界骤然旋转,她感到自己的意识被粗暴地拽出身体,像从胶片里抽出底片,对折,再对折——
“闻笙!”
有人拍她的脸。极轻的触感,却像一记闷雷在颅内炸开。闻笙猛地坐起,喉咙里呛出一口带着铁锈味的空气。林深半跪在她身侧,左手还维持着拍她脸颊的姿势,右手攥着那本《囚时者日记》残页,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你昏迷了七分西十秒。”他的声音在发抖,“脉搏一度停跳。”
闻笙的视线越过他的肩膀,落在工作台上。怀表静静躺着,玻璃完好无损,指针却停在3:33,一动不动。可表盘边缘多了一圈新裂痕,裂痕里嵌着几粒极细的黑沙,像干涸的血痂。
“我……去了个地方。”她听见自己沙哑的嗓音,“祝小满在那里。她被冻住了,像雕像,但还能眨眼。她说……圆心。”
林深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翻开古籍,手指在某一页上停住——那页被黑沙腐蚀得只剩半行字:“零度夹层,悔恨者之囚笼,需以活人之忆为钥。”
“你带回了什么?”他问。
闻笙低头,看见自己右手掌心躺着一粒齿轮。黄铜质地,边缘磨损,齿槽里卡着干涸的黑沙。齿轮背面,用极细的刻刀刻着一行字:
“若寻圆心,先问其名。”
她攥紧齿轮,黑沙从指缝间簌簌落下,落在地板上,像一场无声的雪。
林深用镊子夹起一粒沙,放到显微镜下。镜头里,沙粒并非圆形,而是一枚极微的钟表齿轮,缺了半齿,缺口处渗出更细的黑沙,无穷无尽。
“它们在自我复制。”林深低声说,“像病毒。”
他把发丝放在黑沙画出的线上,发丝立刻绷首,像被磁铁吸住的针,指向窗外。窗外的钟楼废墟在夜色中沉默,塔尖正缓缓亮起一点微光,逆时针旋转,每转一次,空气中的黑沙就增多一分。
闻笙把父亲的怀表戴在腕上,表链自动收紧,像一条冰冷的蛇。
“我得回去。”她说,“夹层里还有东西没看清。”
林深抓住她的手腕,“你昏迷时脉搏停了西十秒,再进去可能就醒不过来。”
闻笙抬眼看他,眸子里映着怀表冷光,像两粒碎冰。
“可祝小满在那里,我妈可能也在。”她顿了顿,“而且,我感觉……那地方在等我。”
林深沉默片刻,从古籍里抽出一张被黑沙腐蚀得只剩半边的纸。纸上用褪色的墨迹画着一只巨大的表盘,十二点位被圈成红色,旁边写着一行小字:
“圆心刻度,以记忆为分。”
他把纸放在桌上,用镊子夹起那根齿轮状发丝,放在十二点位上。发丝立刻与墨迹融合,纸面泛起涟漪,像一池被搅动的黑水。
“我陪你进去。”他说。
闻笙摇头,“夹层一次只能容一个活人,否则记忆会互相污染。”
她拿起父亲怀表,表盖弹开,露出内侧一行几乎被磨光的字:
“若困于零度,以真名为灯。”
她深吸一口气,用指尖蘸了桌上的黑沙,在掌心写下自己的名字——
周笙。
最后一笔落下的瞬间,怀表秒针猛地向后一甩。黑沙从表盘裂缝中喷涌而出,像一场无声的暴风雪,瞬间淹没了整个工作台。林深只来得及抓住闻笙的衣角,指尖却穿过一片虚无。
黑雪散去时,工作台前空无一人,只剩怀表静静躺着,指针停在0:00。表盘玻璃内侧,多了一粒极小的金色沙粒,沙粒里,闻笙的侧影正缓缓转身,朝黑暗深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