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之后的空气像被漂白过,带着金属的冷味。闻笙把卷帘门拉下一半,留一条缝,让路灯的光刚好落在工作台上。那台台钳夹住一只坏掉的机械鸟,齿轮散落,像被解剖的星空。她没管它,把两只白瓷碟并排摆好,一只放一枚崭新的不锈钢螺丝,另一只放半页焦黄的纸——《囚时者日记》的残页,边缘犬牙交错,像被火啃过。
黑沙装在一只玻璃试管里,不到两克,却重得让试管底出现一圈白雾。闻笙用镊子夹起一粒,还没靠近碟子,沙粒便自己滚落,像被无形的线牵引。它落在不锈钢螺丝上,发出极轻的“嗤”,像水滴进热油。下一秒,银亮的不锈钢开始发黑,锈蚀以沙粒为中心,一圈圈扩散,十秒不到,螺丝变成一撮暗红色的粉。
林深站在她对面,袖口卷到手肘,露出左臂纱布。纱布边缘渗着一点黑,像墨汁晕在棉布里。他拆纱布的动作很慢,像在拆一封迟到的信。最后一层揭开时,皮肤上的伤口己经不见了,只剩七粒黑沙嵌在肉里,排列成清晰的数字“7”。沙粒周围的皮肤泛着青白,像冻土上裂开的冰纹。
“第七天。”他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倒计时。”
闻笙没应声。她拿起第二粒黑沙,轻轻放在古籍残页上。这次没有“嗤”,只有极轻的“噗”,像一粒雪落进火。焦黄的纸纤维突然舒展,卷曲的边缘自动摊平,焦黑处褪成淡褐,墨迹重新浮现——原本被火烧掉的一行字,慢慢显出来:
「悔恨者,时间之饵。」
字迹是毛笔小楷,墨色却带着金属的冷光,像用碎银研磨成粉。林深伸手想摸,指尖刚碰到纸,墨迹就顺着他的指纹游走,像活过来的水银。他猛地缩手,墨迹退回原位,留下一点冰凉的触感,像被针扎了一下。
“它在‘读’你。”闻笙说。她把残页举到台灯下,光透过纸背,显出另一层淡得几乎透明的字:
「饵成,则钩出。」
那层字一闪即逝,像被纸自己吞了回去。
林深低头看手臂的“7”。沙粒不知何时移动了,从“7”的横线滑到竖线,像指针在走。每移动一次,皮肤下的青白就加深一分,血管隐约透出黑色。他忽然觉得冷,冷意从伤口往骨头里钻。
“得把它们弄出来。”闻笙说。她转身从工具柜里拿出一只磁化的钟表起子,尖头刚碰到沙粒,沙粒便发出极细的“叮”,像被激怒的蜂。起子尖端立刻锈成黑色,磁粉簌簌掉落。闻笙皱眉,换了镊子,镊子尖在接触的瞬间弯成九十度,像被无形的手指掰断。
林深按住她的手腕:“别浪费工具。”他声音发哑,“它们想留下。”
闻笙沉默片刻,把试管放回支架。黑沙在玻璃里缓缓旋转,像被关进瓶子的微型风暴。她打开抽屉,取出一个天鹅绒盒,里面是一叠老照片。最上面那张是父亲站在钟楼前,背景是1987年的暮湾镇,钟楼还是崭新的,铜钟闪着夕阳的光。父亲左手拎着工具箱,右手握着一只怀表——银色的表壳,罗马数字,裂痕的位置与闻笙现在这只一模一样。
她盯着照片,手指无意识地怀表。裂痕里的黑沙突然加速流动,像被照片里的钟楼召唤。照片里的父亲忽然“动”了——不是真的动,而是某种错觉:他的嘴角微微上扬,像在对她说“终于来了”。闻笙眨眨眼,错觉消失,父亲的表情恢复成原来的平静。
林深凑过来看照片,呼吸喷在她耳侧:“你父亲也有这只表?”
“同型号。”闻笙的声音发紧,“但我记得,他那只在我十岁那年就丢了。”
她翻开第二张照片:父亲站在钟表铺门口,身后橱窗里挂着一排怀表,最中间那只缺了表盖——裂痕的位置,与现在这只分毫不差。照片右下角用铅笔写了日期:1999.7.13,祝小满失踪前三天。
林深的手突然抖了一下。他指着照片背景里一个模糊的人影——钟楼阴影下,站着穿校服的祝小满。她仰着头,看着钟楼,表情模糊,却莫名让人想起她消失前夜哭喊的那句“如果能重新开始”。
“照片是1999年拍的。”林深的声音发干,“祝小满今年才十八岁。”
闻笙没回答。她拿起第三张照片:父亲站在钟楼顶端,背景是深夜,指针停在11:59。他手里的怀表闪着蓝光,蓝光里隐约浮现一张人脸——祝小满的脸,年轻得几乎透明。照片背面用红笔写了一行字:
「第七天,饵熟。」
字迹是父亲的,闻笙认得。她忽然觉得喉咙发紧,像被无形的手掐住。怀表在她掌心微微发烫,裂痕里的黑沙开始共振,发出极轻的“嗡嗡”,像遥远的钟楼钟声。
林深的手臂突然一阵剧痛。他低头,沙粒组成的“7”开始融化,变成一条黑色的线,顺着血管往心脏方向爬。他抓住闻笙的手腕,声音低得近乎哀求:“把表给我。”
闻笙没动。她盯着照片里的父亲,又盯着怀表,忽然明白了什么。她打开表盖,把黑沙倒进一只干净的瓷碟,然后点燃酒精灯,把表壳放在火焰上方。金属受热膨胀,裂痕发出极细的“咔”,像骨骼折断。黑沙在碟子里旋转,越转越快,突然“啪”地一声,炸成七粒更小的沙,重新排列成“6”。
倒计时,少了一天。
林深的手臂剧痛稍缓,但皮肤下的青白更深了。他看着闻笙:“你在做什么?”
“重置。”闻笙的声音轻得像自言自语,“父亲在照片里留了提示——第七天,饵熟。现在第六天。”
她把表壳放回桌面,裂痕里的蓝光熄了。黑沙安静躺在碟子里,像普通的煤灰。但两人都知道,它们只是暂时沉睡。
窗外,钟楼指针无声地逆跳了第六格。雨又下了起来,打在卷帘门上,像无数细小的手指在敲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