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可暮湾镇的天色依旧像泡久了的旧照片,灰得发青。闻笙把伞收在镇公所的门廊外,伞尖滴下来的水在台阶上聚成一条细线,像刻意划出的分界线——跨过去,就是官方口径的“从未有过祝小满”的世界。
大厅里开着灯,白炽灯泡在湿气里晕出一层毛玻璃似的光。镇长陈守坐在高背木椅里,背后是一幅裱起来的旧照片:二十年前钟楼落成的剪彩礼,照片上的人都笑得像牙齿里嵌着阳光。可此刻陈守的脸上没有笑,法令纹刀刻一样向下坠,嘴角却向上提着,像被两根看不见的线强行吊起。
“闻小姐,”他用指尖敲了敲桌面,声音不高,却刚好盖过角落那台落地钟的滴答,“公所不是茶馆。你要找人,去派出所。”
“派出所的人让我来找您。”闻笙把怀表放在桌沿,表盖掀开,裂痕像一道闪电劈在罗马数字上,“祝小满,高三(2)班,上周三晚上在钟楼广场失踪。您一句‘没有这个人’,就把她抹了?”
陈守的目光掠过怀表,掠过闻笙手背那道青色的叶脉纹路,最后停在墙上的时钟。那是一台老式电钟,原本应该指向十点二十,可秒针卡在“55”与“56”之间,像被冻住的鱼。
“镇上的户籍册里没有祝这个姓。”他翻开一本蓝皮档案,推到闻笙面前,“你自己看。”
白纸黑字,密密麻麻的名字,从A到Z,确实没有“祝”。闻笙却在Z那一栏末尾看见一个突兀的空白,纸页被撕出一条锯齿状的伤口,像刚刚被拔掉一颗牙。
“记录可以撕,”她低声说,“记忆也能撕?”
陈守合上档案,声音软得像泡发的木耳:“年轻人,别被谣言带跑。钟楼那地方,夜里风大,听错名字也是有的。”他顿了顿,补上一句,“最近镇上要评‘平安示范’,传谣影响不好。”
闻笙没接话。她闻到一股潮味,从档案本的脊背里渗出来,像雨后的青苔。那味道她在父亲留下的旧图纸里闻过——钟楼地基的防潮层图纸,右下角用红笔圈着一行小字:防潮失败,黑沙溢出。
“那我换个问题。”她抬眼,“上周三夜里钟楼指针逆跳西格,您听见了吗?”
陈守的指尖在桌面敲出一串急促的节拍,像雨点突然砸在铁皮屋顶。“电钟偶尔跳闸,很正常。”他说,“你要是再提这些,我只能请你离开。”
闻笙收起怀表,转身时听见背后“咔哒”一声。回头,电钟的秒针终于动了,却逆时针走了整整一格。
同一时间,林深在学校档案室。
铁柜的锁被撬过,锁孔边缘有新鲜的金属划痕。他拉开高三(2)班的学籍袋,A4纸的右上角缺了一块,撕口很齐,像被裁纸刀割走。剩下的纸页上,姓名栏从“祝小满”变成了一串模糊的墨点,用指甲刮一刮,还能刮出未干的碳粉。
“林老师,”档案室的管理员老周在门口探头,“你找谁?”
“祝小满。”林深举起那张残页,“上周三请假条上还有她签名。”
老周的脸色像被突然拔了电源的屏幕,瞬间灰下去。“你记错了。”他说,“这个班一首是西十八人,没有多出来的。”
林深没争辩。他走到教室,最后一排的靠窗位置空着。课桌上用刀片刻了一个小小的“Z”——“Z”的最后一笔拖得很长,像有人想把它改成别的字母却没来得及。抽屉里躺着一张对折的素描纸,展开,一座钟楼被画成逆时针旋转的螺旋,塔身扭曲得像融化的蜡烛。右下角歪歪扭扭写着:If only.
纸面有潮斑,颜色比周围深一圈,像泪痕。
林深把纸折好,放进内袋。转身时,阳光从云层里漏下一束,照在讲台。粉笔盒的影子投在黑板上,恰好落在“Good luck, everyone”的“luck”上,把“luck”切成了两半。
午后的校园很安静,安静得能听见风吹过钟楼投下的阴影。那阴影像一只巨大的手掌,缓慢地、不容拒绝地覆盖操场。几个学生在阴影边缘踢毽子,毽子飞起来,又落下去,没人敢让脚尖踏进阴影里。
林深站在阴影外,听见其中一个女生小声说:“听说钟楼底下埋着旧钟匠的怀表,谁踩到影子,晚上就梦见自己变成指针。”
另一个男生笑:“那祝——”
女生突然噤声,左右看了看,像怕惊动空气里的什么东西。毽子落地,滚进阴影,没人去捡。
镇公所外的台阶上,闻笙蹲下来系鞋带。鞋带是湿的,怎么也系不紧。她抬头,看见钟楼投下的阴影正缓慢地掠过公所的屋顶,像一块移动的幕布。幕布经过的地方,所有声音都被吸走了——风停了,鸟不叫,连远处修路的电钻声也突然哑了。
她想起父亲说过:钟楼影子扫过的地方,时间会短暂“失重”。那时她以为是比喻,现在她不确定了。
一辆摩托车从街角拐过来,车灯穿过阴影,光束在影子里折出一道诡异的弯,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掰断了。骑手没减速,首首冲进阴影。闻笙屏住呼吸。
一秒,两秒。
摩托车从阴影另一侧钻出来,骑手却不见了。车子歪倒在路边,引擎还在转,后轮空转,溅起一地泥水。
闻笙跑过去。车座上有一滩湿痕,形状像人坐过的臀印,却没有人。仪表盘上的时间停在10:20——正是钟楼指针逆跳西格的时刻。
她伸手摸那滩湿痕,指尖沾到一点黑沙,细得像煤灰,却冷得刺骨。沙粒在她指腹停留不到半秒,渗进皮肤,青色纹路立刻向腕骨延伸了一毫米。
傍晚,林深和闻笙在图书馆后门碰头。
雨又开始下,细得像雾。闻笙把怀表递给他看:裂痕里的黑沙比上午多了,像有人趁她不注意,往伤口里又撒了一把盐。林深掏出那张逆时针钟楼素描,纸己经被体温焐得微潮,铅笔线条晕开,塔身更像漩涡了。
“教室抽屉里找到的。”他说,“除了这张,什么都没有。”
闻笙把怀表放在素描上,裂痕恰好对准塔尖。黑沙顺着纸纹渗进铅笔线条,逆时针的螺旋突然“活”了,缓慢地、肉眼可见地旋转了一格。
两人同时屏住呼吸。
旋转停止时,纸上多了一行新字,像是从纸纤维里长出来的:
“他们让所有人闭嘴。”
字迹是祝小满的,林深认得她作业本上那个歪歪扭扭的“f”总是多出一勾。
夜里九点,镇公所的灯熄了。陈守站在窗前,手里捏着一截被撕下的学籍页,纸角还沾着碳粉。窗外钟楼的黑影压过来,吞噬了最后一丝路灯的光。
他抬手,把纸页凑到打火机上。火苗舔上“祝小满”三个字,纸灰被风吹散,落在窗台上,像一层薄霜。
打火机的光映出他的瞳孔,瞳孔里,钟楼指针无声地逆跳了第五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