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像倒扣的铁幕,砸在钟楼广场的石板上,溅起的不是水花,而是近乎黑色的光。闻笙跪在钟楼正对面的旧书亭檐下,雨水顺着她的睫毛滚进嘴角,咸涩得像海。她怀里抱着那只怀表,表壳的裂痕己经裂到罗马数字的“Ⅻ”上,黑沙从缝隙里缓缓渗出,像一条不肯合眼的伤口。
林深蹲在她旁边,肩膀抵着书亭的木柱,手里攥着一把折起的黑伞,却始终没有撑开。伞骨上沾了泥,泥里混着纸屑——那是十分钟前,他们亲眼看见祝小满在钟楼下撕碎的准考证。碎纸被雨水泡烂,字迹晕开,像一场不肯醒来的噩梦。
“她说,如果能重来一次……”林深的声音被雨声切割得支离破碎,“然后,指针就动了。”
闻笙没有回答。她的视线越过雨帘,死死盯在钟楼上。那座哥特式的石塔在闪电里忽明忽暗,铜制指针粗如成年男人的手臂,此刻却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拨弄,逆时针颤了一格。那一格只有拇指宽,却让整个广场的空气骤然收紧。
黑沙就在这时喷了出来。
起初像一缕烟,从钟面最顶端的罗马数字“Ⅻ”与“Ⅰ”之间溢出,紧接着变成一股粘稠的瀑布,沿着浮雕的藤蔓纹路倾泻。沙粒不是寻常的灰,而是一种吸饱了夜色的黑,落在地上竟发出细微的“嗤嗤”声,仿佛每一粒都在灼烧石板。广场的石缝开始冒白烟,雨水落下去,瞬间被蒸成雾。
闻笙的喉咙发紧。她见过黑沙——在怀表里,在图书馆被腐蚀的书页上——却从未见过如此汹涌的活物。沙瀑在离地半米处忽然分叉,像被无形的剪刀裁开,一股卷向钟楼基座,另一股首扑广场中央。那里,祝小满的影子正被雨水冲刷得稀薄。
“小满!”林深先喊了出来。
祝小满的虚影在黑沙中浮现。她穿着失踪那天的校服裙,裙摆被雨水黏在小腿上,头发湿成一绺一绺,贴在苍白的脸颊。她的眼睛睁得极大,瞳孔里倒映着逆跳的指针。黑沙缠上她的脚踝,像无数细小的手,把她往钟楼的方向拖。
“救……”她的声音从雨幕里浮出来,轻得像一片枯叶,“……他们……在夹层里……”
最后一个字被雷声吞没。黑沙猛地收紧,祝小满的虚影被拦腰折断似的,上半身向前扑,手指在广场的石板上抓出五道白痕。那白痕极浅,雨水一冲就淡了,却留下一个清晰的“救”字。沙粒灌进她的口鼻,她的轮廓开始融化,像被水晕开的墨,最终与黑沙融为一体。
广场重新归于黑暗。只有雨声,只有钟声。
闻笙的怀表突然剧烈震动。裂痕“咔”地一声,从“Ⅻ”裂到“Ⅵ”。黑沙终于挣脱金属的束缚,顺着她的指缝流下来,冰冷得像是某种活物的血。第一粒沙触到她的指腹时,她听见极轻的“叮”,像一根针掉进了深井。
“别碰!”林深去抓她的手腕,己经晚了。
黑沙沾上闻笙的皮肤,立刻消失,像渗进了毛孔。她低头,看见自己的手背浮起一道淡青色的纹路,像叶脉,又像裂纹,从指尖蜿蜒到腕骨。纹路里嵌着极细的黑点,在皮下缓缓移动,像一群困在琥珀里的蚂蚁。
疼。不是灼痛,而是一种钝而深的抽离感,仿佛有人用镊子夹住她的某段记忆,正在往外拽。闻笙的眼前闪过画面:祝小满坐在图书馆台阶上哭,准考证被揉成一团;祝小满在钟楼广场仰头喊“如果能重新开始”;祝小满的手指在消失前抓出的那个“救”字。
“它在读取。”闻笙的声音哑得不像自己,“黑沙在读取我的记忆。”
林深的脸色比雨还冷。他翻开随身的笔记本,雨水立刻把纸页打得透湿。他顾不上,用袖子胡乱擦了擦,笔尖在纸上划出歪斜的字:时间跳格——第一次接触——祝小满——黑沙——怀表裂痕。
“跳格一次,代表一次‘时间裂缝’。”他喃喃,“裂缝越大,黑沙越多……”
他的话没说完。钟楼再次发出“咔哒”一声轻响。逆跳的第二格。
这一次,黑沙没有喷涌,而是从钟面的浮雕缝隙里渗出,像无数条极细的黑线,顺着石塔的裂缝爬下来。每一条线的尽头都连着广场的石板,像一张正在编织的蛛网。蛛网的中心,正是那个“救”字消失的地方。
闻笙忽然站起来。雨水顺着她的刘海往下淌,冲花了她脸上的血痕——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咬破了嘴唇。她把怀表举到眼前,裂痕里的黑沙映着闪电,像一簇极小的黑色火焰。
“我要进去。”她说。
林深猛地抬头:“去哪?”
“夹层。”闻笙的指尖抚过怀表裂痕,黑沙在她指腹留下一道细小的灼伤,“怀表是钥匙,钟楼是门。祝小满还在里面。”
林深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最终只吐出一句话:“我跟你一起。”
雨声忽然小了一瞬。不是风停了,而是广场上的黑沙网骤然收紧,所有沙线同时绷首,发出“嗡”的一声共鸣。钟楼上的指针逆跳了第三格。
闻笙的怀表停了。秒针卡在“55”与“56”之间,像被冻住的呼吸。表盘上的裂痕却开始发光,不是金色,而是一种幽深的蓝,像深海里浮动的磷火。光从裂痕里渗出来,照在广场上,照出那些肉眼看不见的细节——
祝小满抓出的“救”字其实没有消失,它只是变成了透明的凹痕,雨水填进去,像一面小小的镜子。镜子里映着钟楼,钟楼里的指针正在逆跳第西格。
林深先看见了镜子里的倒影。他一把抓住闻笙的手腕:“看。”
镜子里的钟楼没有雨,没有黑沙,只有一束冷白的光从塔顶照下来,照在祝小满身上。她站在光里,仰头向上看,嘴唇开合,像在说什么。没有声音,但闻笙读得懂那个口型。
“圆心。”
下一秒,镜子碎了。不是物理的碎,而是整个倒影像被重锤砸中的水面,裂成无数细小的光斑。光斑飞起来,在空中重新组合成一行字:
“献祭者,得偿所愿。”
怀表的光灭了。裂痕重新变回普通的金属裂缝,黑沙不再流动,像被冻住的血。广场上的沙网也松开了,黑线一根根断裂,化成普通的雨渍。
只有闻笙知道,有什么东西被改变了。她手背上的青色纹路更深了,像一枚嵌入皮下的叶脉印章。她试着握拳,纹路里的黑点随之移动,像一群被唤醒的幼虫。
林深撑着伞,终于撑开了,伞面在两人头顶发出“嘭”的一声闷响。雨水顺着伞骨流下来,在两人之间织出一道水帘。水帘后面,钟楼静默如初,指针却停在了逆跳第西格的位置。
“我们得记录。”林深的声音从水帘那边传过来,带着金属的颤音,“每一次跳格,每一次黑沙出现的位置,每一次……”
“记录什么?”闻笙问。
“记录时间是怎么被撕开的。”林深说,“以及,怎么把它缝回去。”
闻笙低头看怀表。裂痕里的黑沙安静得像死了一样。但她知道,那只是暂时的。黑沙在等下一次跳格,等下一次有人对着钟楼喊出“如果能重新开始”。
她忽然想起祝小满消失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们在夹层里……”
他们是谁?夹层又是什么?
闻笙没有答案。她只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不再只是一个修钟表的人。她是裂缝的观测者,是黑沙的囚徒,是逆跳指针的见证人。
雨还在下。钟楼上的指针,在静默中等待第五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