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带着林间的气息，轻轻拂过，仿佛也带走了莉诺尔话语中的最后一丝哽咽，只留下淡淡的余韵在空气中飘荡。
“我这条尾巴……”，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一种近乎自怜的审视。
她伸出手，轻轻拽了拽尾尖那一小簇格外蓬松柔软的绒毛，像是确认它的存在。
“冬天的时候，冻得发麻，像不是自己的一样…跑得快了，又总会被低垂的树枝勾住，扯得好疼。”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倔强的光。
“可是！上次部落里的阿雅姐姐发高烧，冷得首哆嗦，是我整晚用尾巴卷着她，给她当被子捂着的！还有那次在迷雾沼泽边缘，遇到潜伏的沼泽鳄偷袭，也是这条尾巴替我挡了一下，它的尖牙只咬掉了我几撮毛！”
说到这些，她仿佛才找回一点底气，但随即，那点光芒又黯淡下去。
她飞快地把尾巴往身后藏了藏，身体也跟着微微缩了缩肩膀，像个做错事怕被责罚的孩子。
她抬起湿漉漉、带着怯意的蓝眼睛，小心翼翼地望向林青玄，声音细若蚊呐，充满了不确定和一丝卑微的祈求。
“林青玄贫道…你…你是不是也觉得…它很丑？很奇怪？像个…怪物？”
火堆只剩下微弱的余烬，几缕青烟袅袅升起，慢悠悠地融入灰蒙蒙的天空，如同她此刻飘忽不定的心绪。
林青玄静静地注视着眼前的少女，火光映照下，她脸颊上还沾着之前烤肉的油星，像两颗调皮的星星。
那对毛茸茸的尖耳朵此刻无精打采地耷拉着，透露出主人深深的难过。
而那截被她努力藏在身后、却无法完全掩盖的尾巴，在他眼中，不再仅仅是一个“奇怪的特征”。
它更像一道深深刻在她灵魂上的、未曾愈合的伤疤，无声地诉说着她从未宣之于口的疼痛和挣扎。
这情景，让他蓦然想起了青云观后山那棵被天雷劈过的千年老松。
半边树干焦黑如炭，狰狞可怖，触目惊心，山下的村民们路过时无不摇头叹息，说它“不伦不类”、“坏了风水”。
然而，就在那看似死寂的焦黑裂缝深处，第二年春天，竟倔强地冒出了几簇嫩绿的新芽，生机勃勃。
师父当时抚着胡须，望着那抹新绿，语重心长地说。
“青玄，你看，能在天雷劫火、绝境死地里活下来的草木，根骨里都藏着最坚韧的魂。莫要被表象所惑。”
林青玄缓缓伸出手，带着一种安抚的意味，轻轻拍了拍莉诺尔的头顶。
当他的指尖无意间拂过她头顶那对毛茸茸、此刻显得格外脆弱的尖耳朵时，少女如同受惊的小鹿般猛地瑟缩了一下，身体瞬间绷紧，却没有躲开，只是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贫道在我家乡，”
他开口，声音低沉而平和，像山涧流淌的清泉。
“曾见过一种奇异的鸟儿。它生得古怪，半边翅膀覆盖着麻雀般细小的褐色羽毛，半边翅膀却长着雄鹰般刚劲有力的墨色翎羽。它在鸟群中被排挤，被猎夫嫌弃‘不伦不类’。然而，”
林青玄的目光投向远方，仿佛看到了那只孤鸟翱翔的身影。
“它却能飞得比最灵巧的雀鸟更高，比最迅捷的雄鹰更久。它能在最狂暴的骤雨中找到最安稳的栖身之所，风雨难摧。”
他的目光收回来，平静而温和地落在莉诺尔依旧紧张藏在身后的尾巴上。
“好看的羽毛，未必能抵挡真正的风雨。看似奇怪的尾巴。”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洞悉本质的了然。
“或许能在生死关头救人性命，能在寒夜里温暖同伴。在贫道眼中，只看得到你用这‘奇怪’的尾巴，挡住了沼泽鳄的尖牙利齿，包裹过病弱同伴冰冷的身体。这非但不是污点，是你在这艰难世道里，挣扎求生、守护同伴的…本事。”
莉诺尔猛地抬起头，那双蓄满泪水的蓝眼睛骤然睁大，仿佛有星辰在里面炸裂！
强忍了许久的泪水终于决堤，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她手中早己凉透的烤肉上，溅起点点细小的油花。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被巨大的、混杂着委屈、释然和被理解的狂喜情绪堵住，只发出几声压抑不住的、破碎的抽噎。
就在这时，林青玄感觉到自己破烂的道袍下摆，被什么毛茸茸、带着小心翼翼试探意味的东西，极其轻微地蹭了蹭。
他低头看去，只见那截雪白的尾巴，不知何时己悄悄从少女身后探了出来，尾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地、一下又一下地蹭着他的衣角。
那动作，像是在笨拙地道谢，又像是在怯生生地确认——这一次，真的不会再被嫌弃和厌恶了吗？
林青玄没有再说话，他只是默默俯身，从将熄的火堆余烬里，捡起一根尚带着火星的树枝，轻轻地、稳稳地添进了那堆微弱的篝火里。
“呼啦——”
微弱的火星仿佛受到了鼓舞，瞬间重新跳跃起来，橘红色的火苗舔舐着新柴，迅速蔓延开温暖的光亮。
这跳跃的光芒，清晰地照亮了少女布满泪痕却闪烁着难以置信光芒的眼睛，也照亮了那截终于不再躲闪、坦然垂落在苔藓上的蓬松尾巴。
在温暖火光的映照下，那雪白的绒毛仿佛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闪烁着星尘般细碎的光泽，像一片落满了温柔星光的绒羽，安静地栖息在少女身后。
过了许久，久到篝火再次发出稳定的噼啪声，莉诺尔才偷偷抬起湿漉漉的眼睫，飞快地瞥了一眼身旁安静打坐的林青玄。
她鼓起勇气，声音带着一丝刚哭过的沙哑和浓重的胆怯，小声地、试探性地开口。
“林青玄贫道…你…你要不要…和莉诺尔一起回迷雾沼泽？回…回我们的部落？”
每一个字都说得小心翼翼，仿佛生怕惊扰了什么，又充满了期待被接纳的渴望。
林青玄闻言，缓缓睁开眼，内视己身。
他默默运转《玄天御灵诀》，感受到丹田紫府内，那残存的灵力虽然依旧稀薄，流淌在布满裂痕的根基上，但确实己重新充盈到了“念气一层”所能容纳的极限。
只是这“圆满”，如同一个布满裂纹的容器盛满了水，远不如过去那般浑然一体、圆融无碍。
他实力自然大打折扣，环顾西周幽深寂静、危机西伏的陌生森林，心知此地绝非久留之地。
若再遇上比黑鬃熊更凶悍的猛兽，以他现在的状态，恐怕凶多吉少。
他收回目光，看向眼前充满期待又忐忑不安的少女，轻轻颔首。
“好。那就有劳居士引路了。”
说着，他站起身，对着莉诺尔微微作揖，动作间带着道家的清逸风骨。
莉诺尔见他答应，脸上瞬间如同拨云见日，绽放出无比灿烂的笑容，小脸红扑扑的，眼睛弯成了月牙！
巨大的喜悦让她几乎要跳起来！她也有样学样，慌忙站起身，学着林青玄的样子，双手抱拳，笨拙地、摇摇晃晃地作了一个极其不标准的揖礼，那模样既认真又滑稽。
“噗嗤……”林青玄看着少女那可爱的笨拙模样，连日来的沉重心情似乎也轻松了些许，忍不住微微笑出了声。
这发自内心的笑容，冲淡了他眉宇间惯有的清冷。
他不再多言，深吸一口气，体内那念气一层圆满的灵力瞬间游走全身，如同温润的溪流滋养着疲惫的筋骨。
他走到那庞大的黑鬃熊尸身旁，弯腰，双手抓住熊腿，沉腰发力，竟将那几百斤重的庞然大物稳稳地扛在了肩上！
动作干脆利落，仿佛只是扛起一捆干柴。
“走吧！你在前带路！” 林青玄看向莉诺尔，声音沉稳。
莉诺尔高兴地应了一声“嗯！”，立刻像只欢快的小鹿，捡起地上的硬木长弓，蹦蹦跳跳地就跑到前方带路去了。
她轻盈的身影在林木间穿梭，时不时兴奋地回头望一眼身后扛着巨大熊尸、步伐却异常稳健的林青玄。
每次回头，看到那道青色的身影始终稳稳地跟在后面，她便会立刻绽放出一个无比灿烂、毫无阴霾的笑容，头顶那对毛茸茸的尖耳也跟着她的动作欢快地抖动着，甩掉了沾在上面的细小草屑。
林青玄扛着沉重的熊尸，脚步却并不显得沉重。
念气一层圆满的灵力在受损的经脉里缓缓流转，如同温热的泉水漫过干涸龟裂的河床，虽无澎湃汹涌之力，却源源不绝，足以支撑他长途跋涉。
黑鬃熊粗糙厚重的皮毛摩擦着他本就破烂的道袍，散发出浓重的、带着铁锈味的血腥气和野兽特有的腥臊气。
林青玄却神色如常，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
在青云观时，清理那些被阴煞侵蚀、腐败发臭的尸骸，那气味比这浓烈刺鼻百倍，他早己习以为常。
他看着前方少女那轻快跳跃、充满了归属感和安全感的背影，看着她身后那条像朵蓬松的白色蒲公英般随着步伐轻轻晃动的尾巴，一种奇异的、久违的安稳感悄然浮上心头。
这条负重前行的路，竟比他独自漂泊在这陌生异界时，感觉要踏实安稳得多。
“林青玄贫道，你看那棵树！”
走了约摸一个小时，穿过一片茂密的蕨类植物丛，莉诺尔突然在一棵树干虬结、姿态歪斜的古树前停下。
她指着树干上那些深深浅浅、新旧不一的刻痕，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和归属感。
“这是我们残月部落做的记号！你看，画着三个相连圆圈的地方，顺着箭头方向走，就能找到清甜甘冽的山泉水！刻着交叉符号的地方，可要小心绕开，那是危险的泥沼陷阱！”
林青玄走近几步，凝神看去。
只见粗糙的树皮上，刻着各种歪歪扭扭的符号。
有的像野兽的爪印，有的像弯弯的月牙，还有几个简单的箭头。
而最显眼、刻痕最深、被反复得边缘都光滑发亮的，是一个略显粗糙的五角星图案。
“这五角星，是何意？”林青玄指着那个符号问道。
莉诺尔踮起脚尖，伸出带着薄茧的手指，温柔地、带着无限眷恋地抚摸着那个五角星，仿佛在触摸最珍贵的宝物。
她那条蓬松的尾巴下意识地轻轻卷住了自己的脚踝，像是在寻求安慰，又像是在确认方向。
“这是‘家’的意思呀。”
她的声音很轻，却充满了温暖的力量。
“从这里开始，再往前走三里路，穿过前面那片开着蓝色小花的草甸，就能看到我们残月部落的…家了。”
她说着“家”这个字时，眼中闪烁着明亮的光彩。
但随即，她像是想起了什么，脸上的光彩又黯淡了几分。
她转过身，靠近林青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恳求。
“不过…林青玄贫道，等会儿你见到她们…能不能…别吓着她们？她们…她们很少见到外人的，尤其是…像你这样穿着…嗯…很特别的衣服的。”她指了指林青玄那身破烂却风格迥异的道袍。
林青玄理解地点点头，语气平和：“贫道晓得分寸，定会注意言行，还请居士宽心。”
“哎呀！人家有名字的！”
莉诺尔小嘴一撅，带着点撒娇的意味，仰起小脸看着林青玄。
“我叫莉诺尔！不叫‘居士’啦！听起来好老气！”
林青玄看着她娇憨的模样，嘴角再次微微扬起：“贫道亦有姓名，林青玄。并非唤作‘林青玄贫道’。”
莉诺尔眨巴着大眼睛，故意拖长了声音，调皮地笑道：“知道啦知道啦！你叫‘贫道林青玄’，不叫‘林青玄贫道’！对不对？”
说完，她还伸出粉红色的小舌头，对着林青玄飞快地做了个鬼脸，随即咯咯笑着，像只快乐的小鸟，转身轻快地向着前方，那个被称作“家”的方向行去。
林青玄看着前方那重新充满活力、蹦跳前行的少女身影，心中却莫名地掠过一丝深沉的悲伤与隐忧。
这陌生的世界纵然奇幻，终究不是他的根。
“也不知我越世之后…蓝星镇魔窟会当如何？那滔天的阴煞…还有…山下村里…总给我留热腾腾素包子的阿花姑娘。”
这念头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圈圈涟漪。
他猛地甩了甩头，仿佛要将这不合时宜的乡愁甩开，心中默念起清心静神的咒诀，强行压下翻涌的思绪。
随着咒语流转，心绪渐平，脚下的步伐也随之变得更加轻盈稳健，仿佛卸下了无形的重担。
随着路途深入，周围的植被越发奇异。他们沿着一条狭窄的山间小道前行，两旁是前所未见的植物。
林青玄的脚步不自觉地放缓，目光被一丛散发着微光的奇异花朵吸引。
前方的莉诺尔敏锐地察觉到身后男子的停顿。
她停下脚步，转过身，正好看到林青玄一脸好奇地打量着路旁几株莹白如玉、花瓣舒展如盏的植物。
她立刻像个小专家一样跑了回来，热情洋溢地给林青玄介绍起来，声音清脆悦耳。
“这几株呀，是月光兰！它们只在有月亮的晚上才完全开放，花瓣里会蓄满像小星星一样的光点，风一吹就洒出来，可漂亮啦！”
她指了指那些花朵，随即又皱着小鼻子，非常认真地补充道。
“不过！它们不能吃哦！一点都不好吃！以前有小家伙嘴馋舔了舔花瓣里的光点，结果肚子疼得打滚，拉了好几天肚子呢！”
林青玄顺着她的指引看去，只见那几朵月光兰正在微风中轻轻摇曳，莹白如霜的花盏中心，果然盛着细碎闪烁、如同凝固星芒般的颗粒。
清风拂过，那些星芒便簌簌抖落，在幽暗的林间划出短暂的光痕，如梦似幻。
“那边那个！看到没？那个长着巨大‘伞盖’的！”
莉诺尔又指向不远处几棵形态奇特的巨树，它们撑开遮天蔽日的巨大树冠，深绿色的叶片边缘垂落着无数纤细如丝的银线，在薄薄的林间雾气中若隐若现，宛如披着银纱。
“那是伞盖树！它叶子边缘垂下来的银线，收集清晨的露水最好喝了，清甜清甜的！”
她舔了舔嘴唇，似乎回味着甘甜，但随即又像想起了什么令人尴尬的事情，小脸微微泛红，声音也低了下去。
“不过…它的果子…呃…虽然能吃，饱腹感很强，但是…吃了以后…会…会好几天拉不出便便…肚子会胀得像皮球。”她不好意思地扭了扭身子。
林青玄看着她再次泛红的脸颊，心中莞尔，这女孩似乎特别容易害羞。
他抬头仔细观察那些伞盖树，巨大的树冠确实如同天然的华盖。
就在这时，一缕穿透厚重树冠缝隙的金色阳光，如同舞台的聚光灯，斜斜地洒落在小道旁一片翠绿的草甸上，恰好照亮了一朵正在盛开的蓝色花朵。
那花朵的花瓣呈现出梦幻般的蓝紫渐变，更奇异的是，那些花瓣的边缘竟在微微颤动，完美地模仿着蝴蝶翅膀扇动的姿态！几只真正的彩色蝴蝶被这“模仿秀”迷惑，正围绕着花朵上下翻飞，盘旋不去。
“啊！那是幻蝶花！”
莉诺尔的声音果然如期而至，带着一种“这个我也认识”的小得意。
“它最会骗虫子啦！模仿蝴蝶的样子吸引真的蝴蝶过来，好让花粉沾到它们身上带走…狡猾得很！”
她顿了顿，看着林青玄专注观察的神情，习惯性地、不假思索地又补充了一句。
“这个也不能吃的！没味道，还可能有毒！”
林青玄听着她介绍三种植物，句句不离“能不能吃”、“吃了会怎样”，心中不由地升起一丝了然的笑意。
他看着身边这位尽职尽责又带着点天然呆萌的小向导暗暗思忖。
“这小丫头，三句不离‘吃’字，怕不是个隐藏的小馋猫？或者…是饿怕了留下的本能？”
他并未点破，只是将这有趣的发现藏在心底。
一边继续欣赏着这异界前所未见的奇幻风光，一边迈步，跟随着前方那朵蹦跳的“白色蒲公英”，向着迷雾沼泽深处，那个名为“残月部落”的、同样奇特的“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