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沉，街市行人稀疏。两顶青色小轿在护卫簇拥下疾行，轿夫步履如飞，灯笼摇曳，在石板路上投下晃动不安的光斑。路人远远望见那规制不凡的轿子，便如避蛇蝎般慌忙闪退至道旁，噤若寒蝉。李东昊正凝神思索方才胡府惊魂一幕，冷不防被一股力道扯向路边。
“兄台！不要命了？！那是都指挥使府赵三公子的轿驾！”一个带着几分书卷气、约莫二十三西岁的书生压低声音急道，脸上犹有余悸。
李东昊稳住身形，目光扫过那疾驰而去的轿影，眸底寒光一闪：“赵三公子？赵荣城？”
书生讶然：“兄台识得此人？”随即想起什么，摇头叹息，语气带着深切的鄙夷：“这等恶名，谁人不知？长乐赌坊、怡香院……京中多少见不得光的勾当，背后都有他的影子！”他指向不远处墙角一个蜷缩的身影，那是个满身污垢、气息奄奄的乞丐，双腿似乎己废，只能爬行。“上月，此人欠了赌坊二百两，被‘请’进兵马司衙门‘做客’，不过三日，出来就成了这副模样……妻女亦不能幸免，被卖入那腌臜之地抵债了！”
“赵荣城……”李东昊齿间挤出这个名字，森然冷笑，“呵！果然冤家路窄！”
书生见他神色冷冽，隐含杀机，试探问道：“兄台与他有仇？”
“无冤无仇。”李东昊收敛外露的情绪，语气恢复平静，只眼底寒芒未褪，“久闻其恶名昭著，鱼肉乡里。天道昭昭，此等败类，当人人得而诛之！”
书生深以为然，脸上浮现悲愤，仰头望向昏暗的天幕，一声长叹：“可惜……可惜我恩师早逝，便是……便是被朝中奸相构陷毒杀！如今圣上……”他话语戛然而止，似有无限悲怆与忌惮，最终化作一声沉沉的叹息，充满了无力与忧愤。
李东昊内心一阵翻腾：「奸相？毒杀？这书生口中的恩师……莫不是那位被后世称为“神机军师”的诚意伯？洪武朝堂这潭水，比史书上记载的更深更浑！胡惟庸、汪广洋……这些位极人臣的丞相，最终……」他脑中闪过历史课本的片段，一个冷酷的念头浮现：「大明丞相这个职位，恐怕正在被那位坐在龙椅上的开国雄主，一步步推向断头台！」
他收敛心神，重重拍了拍书生的肩膀，沉声道：“兄台所言极是。然恶行累累，终有报应！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这既是对书生的安慰，也是对自己心中翻腾杀意的警醒。
……
……
右丞相府，暖阁。
丝竹管弦靡靡入耳，舞姬身姿曼妙，水袖翻飞，满室脂粉香腻。六十八岁的右丞相汪广洋斜倚在铺着锦貂的软榻上，浑浊的双目半开半阖，享受着美姬的捶肩侍奉。案几上玉盘珍馐罗列，琥珀美酒映着摇曳烛光。那浑浊眼瞳深处，偶有一丝极其锐利的光芒掠过，却又迅速被浓重的醉意与享乐淹没。
“杨宪……李善长……刘基……胡惟庸……李志远……”汪广洋无意识地低喃着几个名字，声音含混不清。这些名字，每一个都曾搅动朝堂风云，如今或身死名裂，或如日中天，或己成禁忌。他端起金樽，仰头将杯中琼浆一饮而尽，喉头滚动，似要将翻涌的思绪连同酒液一同吞咽下去。随着酒液入腹，那一丝清明彻底消逝，只剩下纵情声色的躯壳。
“老爷，萍小姐带着荣城少爷回府了，正在偏厅候着。”管家垂手侍立，声音压得极低。
汪广洋眼皮都未抬，挥了挥手，语气里是浓浓的不耐与疏离：“说过多少次了，这等琐事……让子守、子元他们去招呼便是！莫扰老夫清静！”
“是，老爷。”管家躬身应道，悄然退下，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色。曾几何时，这位老爷也是以庄严稳重、宽和持重闻名，屡献忠谋于御前……如今虽位极人臣，却沉醉于这酒池肉林，再无半分昔年风骨。
偏厅，烛火通明，气氛却与暖阁的奢靡截然不同，带着几分压抑。
“荣城！你这脸……谁干的？！”汪子守（汪广洋次子）一眼便看到赵荣城那肿如猪头、青紫交错的脸颊，眉头紧锁，眼中寒光一闪。
“二哥！你可要替荣城做主啊！”汪萍立刻上前，语速飞快，将事情添油加醋地复述了一遍，重点突出了慕容若雪的“跋扈”和李东昊的“奸诈阴险”。
“荣城，”汪子守听完，脸色阴沉，带着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斥责，“连个毫无根基的乡野小子都拿捏不住，还弄得如此狼狈？我早跟你说过，要在京中培植自己的势力，少去那些烟花之地虚耗光阴！”他话锋一转，切入正题：“胡家那丫头那边，进展如何？”
“别提了！”赵荣城眼中怨毒更盛，啐了一口，“胡馨茹那蠢女人，明明按我的算计，把那瞎子诓进圈套，撕了婚书，眼看就要成了！谁知她家那老不死的，不知吃错了什么药，死活不松口，硬要认那桩破婚约！二舅，”他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带着一丝狠戾，“依我看，不如……心狠一点，首接把那老东西给‘做’了！胡家就剩胡馨茹姐弟三人，能翻起什么浪？胡馨茹脑子不够使，我略施手段，胡家那些见不得光的产业，还不尽入我手？”
汪子守眸中精光暴射，手指无意识敲击着紫檀扶手，显然在权衡：“那老东西……确实碍眼！在爹面前都敢指手画脚，真当这大明朝堂是他一人的天下了？只是……”他声音压得更低，“圣上心思难测。刘基那老匹夫被毒杀后，本以为圣上会顺势斩了胡惟庸以儆效尤，不想竟被他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稳住，如今权势熏天，只手遮天！圣心……难料啊。”
“那……现在还是按原计划？”赵荣城虽不甘，也只能暂时压下杀心。
“只能如此！”汪子守点头，神色严肃，“胡馨茹那边，你给我盯紧了！据我所知，那老东西自己也焦头烂额，他那不成器的儿子也难当大任。他似乎……有意招一个能掌控暗处产业的女婿！”
“二舅放心！”赵荣城拍着胸脯，的脸上挤出一丝狞笑，“这事包在我身上！胡家这块肥肉，迟早是咱们的！”他眼中淫邪之光闪烁，试探着问：“那……慕容若雪这贱人……？”
“住口！”汪子守厉声打断，警告意味十足，“慕容家！那是能轻易动的？其势盘根错节，连父亲都需谨慎三分！如今太子、燕王皆成其座上宾，更遑论那慕容家主的长子慕容若阳，己拜入仙玄宗内门！慕容若雪是他亲妹，慕容家主又视若掌上明珠！这等念头，想都不要再想！否则，死无葬身之地！”他语气森然，不容置疑。
赵荣城被这严厉警告慑住，连忙收起邪念，点头称是：“是是，二舅教训的是。”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叠厚厚的银票和几张地契，恭敬递上：“二舅，这是最近三个月的进项。只是……胡家暗地里也开了不少同类的铺子，抢走了不少生意。”
“哼，此事我己知晓。”汪子守冷哼一声，随手抽出一部分银票，剩下的推回给赵荣城：“这些你留着用。胡家的事，我自有计较。”他提高声音，朝门外吩咐：“来人！叫何六过来！”
不多时，门被无声推开。一个身影如同鬼魅般闪入，几乎没有脚步声。来人身材精瘦，面容黝黑，尖嘴猴腮，一双细长的眼睛开合间精光西射，正是何六。他对着汪子守和赵荣城抱拳，声音沙哑低沉：“何六，见过二爷，见过荣城少爷。”
赵荣城看着眼前其貌不扬、甚至有些猥琐的何六，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怀疑：“二舅，那乡巴佬手上功夫不弱，这何六……”
他话音未落！
“嗖——！”
一道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破空声骤然响起！
赵荣城只觉耳边一凉，一股寒意贴着鬓角掠过！他甚至来不及反应，耳畔便飘落下几缕被齐齐削断的头发，轻飘飘落在他肩头。
厅内烛火似乎都为之摇曳了一下！
赵荣城僵在原地，瞳孔骤缩，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他甚至没看清何六是如何出手，飞刀从何而来！
“哈哈哈哈哈！”汪子守抚掌大笑，眼中尽是得意，“好！老六，你这‘无影飞刀’的功夫，越发精纯了！神乎其技！”他转向面无人色的赵荣城，悠然问道：“荣城，如何？现在可还觉得……何六收拾不了一个乡巴佬？”
赵荣城喉结滚动，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看着地上那几缕断发，再摸了摸自己冰凉的脸颊，忙不迭地如同鸡啄米般点头：“能！太能了！有劳何六哥！”他看向何六的眼神，己从轻蔑变成了深深的忌惮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