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项汇报,张彻也只能摇头叹气。
随后,他登上马车,一路向西行驶。
半个时辰后,马车抵达栖霞山脚下的江边,停在一幢院子门前。
这里是工部下属的一处匠所,如今被指定为张彻的办公地点。
“这匠所里共有三十六户匠人,合计一百多人。”
老太监一边陪着张彻前行,一边低声介绍情况。
所谓匠户,就是世代从事手工技艺的家庭。
大明建立以后,老朱制定了一整套严格的制度。
在户籍管理方面,他将职业与户口绑定在一起。
百姓被划分成民户、军户与匠户三种主要类别。
除数量最多的民户外,军户和匠户均由朝廷供养,是名副其实的铁饭碗。
以匠户为例,一旦身份登记入册,便终身无法更改。
祖辈世代只能从事工匠相关的营生,这种“铁饭碗”可谓根深蒂固。
只是,在如今这个年头,所谓稳定未必等同幸福。
老朱虽对百姓一视同仁,并不推行职业歧视制度,
但匠户没有土地归属,这在封建社会中注定地位低下、遭人轻视。
一旦户籍确立,几乎再无翻身的可能。
若想改变命运,唯有科举一途,别无他法。
整个大明时期,也只有嘉靖年间的徐杲,出身木匠却最终官至工部尚书。
后世常提及的万户,并非工匠出身,而是正统的读书人。
这位曾试图将自己送上天的奇人,早年还担任过陶家书院的山长。
综上所述,在那个时代,匠人们看似拥有稳定的生计,实则前途渺茫。
他们或许技艺高超,但在创造与革新方面往往乏善可陈。
这也解释了为何张彻眼中轻易可解的问题,落在他们手中反倒成了难事。
刚踏进门,张彻便见到三西十人齐刷刷跪在地上。
行跪礼并非清朝独有,明代己有此风。
虽说老朱重视礼仪制度,但并未要求人人动辄下跪。
仅在某些正式场合才需行此大礼。
今日是匠人们首次拜见上级官员,按照规矩确实要行隆重之礼。
在场众人认为理所当然,张彻却颇感意外。
放眼望去,半数以上都是白发苍苍的老者,年纪显然不小。
其中最靠近他的,是个看上去年过半百的老匠人。
张彻连忙示意众人起身。
“你们的领头人留下回话,其他人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
两世为人加起来,这是张彻第一次真正当差做事。
那些新官上任的繁文缛节,他并不熟悉,索性挥手遣散众人,只留那名老匠人。
“你叫什么名字?负责哪方面的事务?”张彻开口问道。
“回大人,小人名叫耿权,没什么正式职位,只是因年岁较长,暂代管些杂务。”
耿权说话时弯着腰,脸上带着几分讨好的神情。
张彻暗自叹息一声。
在他看来,这些匠人眼里自己终究是官,他们是民,两者之间隔着一道无形的鸿沟。
其实,他此番前来也并无闲情与人攀谈。
毕竟老朱将他从家中请出来,不只是为处理这一桩事。
这边办妥之后,他还得抓紧安排红薯和土豆的试种事宜。
想到这里,张彻首接切入正题:“制盐方面,你们遇到了什么难题?”
耿权脸色顿时变得迟疑,支吾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他清楚今天会有上级官员过来巡视,心里还琢磨着,估计又会像之前那些官员一样,走个形式交代点事情,过后便不再过问。
做官的人,不都待在衙门里发号施令?
需要什么,传个公文下来就完事了,怎么可能指望他们真正帮忙解决困难?
更何况,眼下这事也有些难堪。
他们所面临的问题,并非时间紧迫任务繁重,而是手艺达不到标准。
这种技术活,一群专职工匠都搞不定,一个年纪轻轻的官员又能有什么办法!
耿权偷偷瞄了一眼站在张彻身后的老太监,心头一震。
“这制盐方法是张大人发明的,他问什么,你就老实回答。”老太监低声提醒道。
听了这话,耿权愣了一下,脸上随即露出一丝欣喜。
原来这位上司,跟自己竟然是同行!
那事情就好办了。
他赶紧说道:“大人研究出的制盐术非常精巧,不过要实现大规模生产,还有不少难点……”
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老匠人,耿权立刻把目前遇到的难题一一说明。
归结起来主要有两个方面。
其一,制盐所需的蒸馏与晾晒技术,在扩大规模后,必须制造大型容器来承载。
其二,过滤系统的结构过于复杂,短时间内难以制作出完整的成套设备。
从道理上讲,这两个问题其实都不算太大障碍。
毕竟大明工匠众多,只要老朱愿意,随便调拨几百户匠人去盐矿驻场也不是难事。
只要将制盐术教给他们,现场制作,自然就能解决问题。
但关键在于,这项技术太重要了,老朱必须亲自掌控。
所以,制盐器械必须由工部下属作坊统一制作完成后再运往盐矿。
可以预见,整个生产过程也会受到严密监管,以防止技术外泄。
老朱想得很周全,却苦了这些负责执行的工匠。
这个时代连工业的概念都没有,更别说什么“母机”之类的生产设备。
如果硬要说有什么“母机”,那就是匠人们一双双灵巧的手。
无论多精密的东西,都是靠手工打磨出来的。
因此,这个时期技艺高超的匠人比比皆是。
就像眼前的耿权,原本在军队中专责打造火器。
凭借一手绝活,不知道做出了多少三眼铳。那种武器可不是简单地把三根铁管绑在一起就能使用的。
制造过程中对精度要求极高。
哪怕有一点误差,就可能引发炸膛事故。
而耿权现在还能站在这里说话,足以说明他的技艺有多么精湛。
但再厉害的个人手艺,也只能应对一些体积较小的物件。
让他们制作高精度的大型器械,还要实现批量生产,这要求实在太过苛刻。
可命令是老朱亲自下达的,明知困难重重,也只能咬牙硬上。
最苦的是耿权。他们家族往上数八代都是手艺人家,却从未接过如此难以完成的任务。
这几天匠所全员加班,三十多个工匠日夜不停地赶工。
到如今为止,仅勉强造出了一套制盐设备。
这样的效率,别说老朱无法接受,连他们自己都觉得说不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