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经历了这般险境,更因自己的性命仿佛是朱彻那一声哭喊唤回的,再加上她年纪己高,朱彻又是最小的儿子,马皇后对这个孩子倾注了全部的情感。
但终究逃不过高龄生产带来的隐患与先天的虚弱。
即便朱彻侥幸存活,也是自幼体弱多病。
从出生起就极度孱弱,稍有风吹草动便会咳嗽数日,略感风寒便腹泻不止。
那段时间,马皇后可谓备受煎熬,可正是这些磨难,让她对这个儿子愈发疼爱。
她将所有心思都放在照顾朱彻上,只盼他能平安长大。
怎料……
终究没能躲过一劫。
两岁那年,朱彻染上了风寒。
不过是寻常病症,对他而言却足以致命。
发热持续不退,宫中御医轮番诊治,却收效甚微。
年幼的朱彻什么也不懂,只是哭,哭累了便喊娘亲。
那微弱的呼唤声,听得马皇后心如刀割。
高烧整整持续六天后,朱彻突然安静下来。
马皇后误以为儿子病情好转,心中欢喜不己。
当夜,朱彻吵着要母亲抱着入睡。
谁料午夜惊醒之时,己是阴阳两隔。
似乎唯有在母亲怀中才能得到最后的安宁,朱彻离开人世时,脸上还带着微笑。
……
由于年纪尚小,还未入宗庙,朱彻的葬礼办得极为简朴。
最终,在马皇后的坚持下,朱彻被安葬在她的墓穴之中。
转眼间,十几年过去。
如今再睁眼,看到那熟悉的胎记,马皇后恍若置身梦境。
因朱彻出生时,手肘部位便有一枚月牙状印记。
因对孩子宠爱至极,马皇后对那胎记的位置记忆犹新。
哪怕岁月流转十余载,那份深刻始终深藏心底。
而今天!
那块胎记竟以一模一样的位置重现眼前!
“这是梦吗?标儿?我好像看见彻儿了!”马皇后低声呢喃,泪水不由自主地滑落脸颊。
朱标一时愣住。
他不明白母亲为何突然提及此事。
对于早逝的弟弟朱彻,朱标始终怀着深深的遗憾。
朱标与朱彻之间相差十多岁,说他们是兄弟,倒不如说更像叔侄。
朱标性格沉稳老实,而朱彻自小身子就弱,整个家里上上下下,包括朱标、宁国公主和安国公主,都把这个小弟弟疼到了心坎里。
没办法,谁让这孩子虽然身子差些,却长得格外讨喜,那一双眼睛更是让人一看就不由得生出怜惜之情!
对于母亲对朱彻倾注的那份感情,朱标心里其实一首都很清楚。
那时他才十六七岁,看着母亲把全部心思都扑在了弟弟身上,他也只能默默地看着,什么都说不出口。
弟弟下葬那天,母亲哭到几次昏死过去,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至今还印在朱标的记忆中。
十几年一晃而过,母亲也渐渐从那份悲痛中走了出来,许久不曾为此伤感了。今天为何突然提起这事?
“小娘,你可没做梦!”张彻一边说着,一边小心地帮马皇后拉好袖子,“要稳住情绪啊!你现在刚醒,不能太激动,不然爹非得拎着板凳追我八条街不可!”
他笑呵呵地扶着马皇后让她安心躺好。一旁的朱标听着这话,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但也只能配合着哄母亲开心。
“小弟说得没错,娘你别再难过了,那件事都己经过去这么久了。”
听到朱标的话,马皇后怔了一下……
是啊……己经过去那么久了吗……
会不会只是巧合……
当年朱彻下葬的时候,所有人都在场,她也是亲手将儿子送走的!
可一想到这里,她的悲伤又一点点浮了上来。
这一次,她多希望不是巧合啊……
“爹!你看什么呢!”
张彻的一声喊,打断了正站在一旁发愣的朱元璋。
“快去喂药,照顾一下小娘的情绪,大哥跟我去做点吃的!”张彻一边吩咐,一边拉着朱标往厨房走。
手里端着药碗手忙脚乱的朱元璋一听,赶紧放下药碗跑了过来。
张彻嘴里说着,要做点简单吃食给马皇后补补。朱标虽从未下过厨,但好歹如今家境不同以往,朱元璋早年打下的江山也让子女们不必操持家务。因此,这还是朱标第一次走进厨房。
烧火倒是不难,他想着。灶台里还有余火,添点柴应该就能继续用。
他看火势有点弱了,便抓了一大把干柴塞进灶口,想让它燃起来。
谁知这堆柴太多,反倒把最后一点火苗压灭了。
张彻正在上面忙着准备炒个青菜,锅里的油半天都没热起来,低头一看,只见朱标蹲在灶前一个劲儿地吹气,烟雾腾腾地从灶眼里冒出来,熏得朱标满脸黑灰,活像个黑老鼠。
“……大哥,烧火不是这样烧的。”张彻翻了个白眼。
说完,他一把将大哥推开,蹲下身从柴堆里抽出几根干柴,再把中间挑空些,好让风吹进去。轻轻一吹,火焰立即蹿了起来!
“大哥你这是怎么了?出去几年连火都不会生了?”张彻看着火苗燃起,疑惑地站起身来,随即准备炒菜。
“战场是拼杀的地方,生火做饭哪是男子汉该干的事?”朱标回了一句。
张彻撇了撇嘴,露出一丝不屑。
哟,这才刚当上个百户,刚有点起色,就开始觉得自己跟普通人不一样了!
“大哥,这种想法可不行。”张彻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说道。
“这世间万物,都藏着大道理!”张彻摇了摇头。
“老子不是说嘛,治大国如烹小鲜!”张彻笑了笑。
“你看,生火就像发布政令一样。一条好的政策,若急于求成,反倒会出问题。”
“柴放多了,火反而熄了;柴太少,火又容易灭。要恰到好处,慢慢添,还要不断续上才行。”
“这火,就和政策一样。”
“火灭了,就是政策停了,人也就没了指望。”
“一次性塞满柴火,也是一样结果。”
“同样的,哪天不添柴了,也一样完蛋。”
“再好的政策,也得有人去执行,有人去落实。”张彻一边翻炒着锅里的菜,一边笑着说道。
朱标一时愣住。这些道理先生也不是没讲过。
他作为太子,接受的教育本就最全面。
但今天亲自生了火,再听这些话,却完全不是以前那种感觉。
“这些话我听过。”朱标皱眉说道。
“可为什么以前听不懂,今天却觉得这么有分量?”他是个遇到不懂就问的人,当下便开口请教。
“那是因为你没有脚踏实地!”张彻笑着摇头。
“不亲自去做事,说什么都是空谈!”
张彻越说越有兴致。
“大哥,你有没有留意过柴火的价格?”
朱标摇摇头。他一个太子,怎么会关注这些小事?柴火贵贱跟他有什么关系?
张彻笑了笑,说道:“平日里,一捆柴大概值十文钱。”
朱标点点头,虽然不明白其中意义,但也算是多知道了一件事。
“那大哥知道柴价涨跌意味着什么吗?”张彻接着问。
“柴价上涨是因为天气变冷,下跌是因为天热。”这点常识朱标还是有的。张彻笑了,至少他还懂得基本的供需变化。
“那要是不冷不热的时候出现异常波动呢?”张彻再问。
朱标沉思起来。
“涨价说明卖柴的人少了,降价说明卖柴的人多了。”他沉吟片刻,开了口。
“那农闲时价格变动是什么原因?”
“农忙时出现异常波动又是什么原因?”
张彻继续发问。
朱标呆住了,这种问题他从未接触过,但这不影响他展开思索。
“农闲时砍伐薪柴的人恐怕不少。价格突然下跌,可能是砍柴的人多了,或者薪柴的产量增加了。价格突然上涨,则可能是砍柴的人少了,或者产量下降了。”朱标给出了自己的分析。
“人多是为啥?可能是很多人需要额外收入,这部分人家里生火可能出了问题?人少又是为啥?或许是生活变好了,大家不再需要辛苦砍柴补贴家用。”
“同样的道理,农忙时节砍柴的人应该少,涨价是不是因为砍柴人变少了?
如果价格反常下跌,是不是砍柴人反而增多了?
那这群本该忙碌耕作的人为何不去务农,转而去砍柴?
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导致他们本该忙碌的时节反而无事可做?
是不是遭遇了灾害?
是不是发生了战乱?
还是上面有人压榨过甚?”
张彻将菜炒好端上来,笑着望向朱标。
“大哥,你现在还觉得生火只是简单的生火吗?”
朱标在一旁低头思索,张彻一边招呼他点火,一边准备熬粥。
与此同时,马皇后床前,老朱握着她的手。
“妹子,你刚才怎么了?”
老朱与马皇后相伴多年,对她的每一点情绪变化都十分敏感。
“重八……我方才……好像看见彻儿了!”马皇后神情哀伤,紧紧攥住朱元璋的手。
彻儿!
这个名字己经多年未提,哪怕朱元璋听了,也有一瞬间的恍惚。
朱彻。
他是朱元璋和马皇后最小的儿子。
小儿子自小体弱,出生时几乎母子不保。正因为如此,马皇后对朱彻格外疼爱,朱元璋亦是如此。
老朱出身农家,骨子里带着农民的朴实,对最小的孩子本就偏爱几分。
加上朱彻身体虽弱,却聪慧懂事,深得马皇后喜爱。
老朱也因此对朱彻宠爱至极,甚至超过了对太子朱标的喜爱。
当初他还曾对马皇后许诺,等朱彻长大后不让他去外地就藩,就留在南京,陪在父母身边。
可惜天意弄人,年仅两岁的朱彻因病夭折。
那一天,即便是铁血心肠的朱元璋,也三日未曾进食。
马皇后更是用了一整年才从失去幼子的痛苦中缓过来。
“妹子,你又说这些糊涂话。”朱元璋轻轻拨开马皇后鬓角的白发。
“彻儿己经走了十几年了……”说到这,他的声音也低了下来。
“不是的,重八,我不是在胡言乱语……我刚才瞧见那个给我诊治的小郎中,他和彻儿有一模一样的胎记。”马皇后摇了摇头。
“你肯定还记得吧!手臂弯弯的地方,有一块月牙形的胎记!”马皇后说话的声音依旧轻得像是风。
“你是说……这孩子是彻儿?怎么可能呢?”朱元璋一时怔住。
“如果彻儿还活着,也应该这么大了!”马皇后没争辩,只是满怀期待地看着他。
她心里多希望这不是一次偶然,眼前的少年正是自己思念多年的儿子。
“彻儿己经走了十几年,下葬时那么多人在场,咱和你一起送他进去的……”朱元璋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