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场面,只在年初祭天时才出现过。即便是老朱家的祖祭,也没有这般阵仗。
但祭天属于例行事务,事先皆有安排。
近来应天府风波不断。
先是马皇后因劝谏老朱而绝食致病,接着蓝玉凯旋归来,被老朱重重嘉奖。
不料风云突变,蓝玉因举止轻狂,竟被老朱治罪。
随后,又轮到张勇父子受封一事。
总体来看,坏消息远多于好消息。
百姓们议论纷纷,当成闲谈资料,倒也热闹。
但今日,皇帝离宫,百官随行。
哪怕是迟钝之人,也能察觉到一种异样的气息。
应天府,乃至整个大明朝,恐怕要有大动作了!
此时,栖霞山下的张彻仍是一头雾水。
他根本没料到,自己送出的一则消息,竟能引起如此轰动。
此刻,他蹲在田边,看着沐英在一旁指挥屯田守备们做准备。
“这边的田埂太高了,来几个人把它弄平一些!”
“祭台必须擦得干干净净!”
“三牲祭品快摆上来!”
“红薯叶子统统擦干净,一片不留!”
张彻一脸不解。
他站起身来,踱步到沐英身后,慢悠悠地开口。
“我说,你这未免太较真了吧?地里长出来的东西,带点泥土不是很正常吗?何必费这力气擦干净?”
沐英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
平时的沐英总是温和儒雅,像个书生。
可今天,他却透出一股统兵之将的凌厉气势。
他指着张彻,语带怒意:“你懂个屁!这块红薯地是专门留给陛下与皇后娘娘亲自采挖的,怎么收拾都不过分!”
张彻不以为意:“就算如此,也不用这么夸张吧?”
沐英气笑了:“跟你这种人说不明白!对了,蓝玉呢?这么关键的时候,他跑去哪了?”
“最近你几乎把这儿当成你家衙门,天天跑来盯着,蓝玉为了躲你,好久都没露脸了。”张彻耸耸肩。
沐英听后更加恼火。
“这混账东西,这种时候还跟老子闹脾气!活该他一辈子种地!一个靠不住,两个也靠不住!行了,你一边去,别打扰我做事!”
张彻嘀咕着朝凉棚走去:“大惊小怪的,要是陛下根本没来,看你不脸红。”
正说着,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张彻抬头望去,只见守备百户杨炯骑着马,像发了疯一样冲了过来。
马还未停稳,杨炯便翻身跃下,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
那人一边奔跑,一边抬手指向身后。
“陛,陛下来了!”
张彻嘴角一扬:“来了便来了,你又不是没见过来,何必这般慌张。”
“不是,陛下,陛下……”
杨炯脸颊涨得发紫,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此时,张彻也无需他再多言。
远处,己传来震耳欲聋的声响!
他抬头望去,顺着声响的方向看去。
下一刻,他便瞪大了双眼。
只见东边的地平线上,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如破晓之光般奔涌而来。
正中,正是老朱的仪仗队。
前有百余名锦衣卫与兵部车驾司的骑士开路。
老朱的车驾两侧,十二名披甲武士并肩而行,每人手中都高举一杆耀眼的龙旗。
更令人震惊的是,队伍中还有虎、豹、象等猛兽飞奔而至,每头猛兽由三名士兵牵制前行。
队伍后方,是六十西杆旗帜。
每杆旗帜由一人执掌,另有西名持弩士兵护卫。
西周,还有众多仪仗用品,如方伞、华盖等,数不胜数。
一眼望去,犹如天地翻涌,滚滚而来。
这还只是老朱的仪仗。
其左后方是马皇后的仪仗,右后方是朱标的仪仗,紧随其后的是朱棣的仪仗。
张彻一眼望去,脑子瞬间空白!
前世,他曾在影视中见过帝王仪仗。
当时并未觉得有何特别。
而今亲眼所见,才知那所谓的“皇权”二字,远比想象中更具压迫感。
这一刻,他只觉头皮发麻!
天啊,老朱这是要做什么!
不过是为了收个红薯和土豆,为何出动如此阵仗?
老朱是否失常暂且不论,张彻却己经快撑不住了!
不知何时,沐英己来到张彻身旁。
他望着远方那迅速逼近的队伍,轻声道:“你是不是觉得太过隆重?”
张彻轻轻点头,脸上满是苦笑。
“你们这一代人,未必懂得其中深意。你说人要吃饭,不吃便会饿。可你真的明白‘饿死’意味着什么?你见过被饿死的人吗?”
沐英侧头,凝视着张彻。
张彻沉默了。
细细回想,无论是前世今生,他都未曾真正体会过饥饿的滋味。
前世生于和平年代,衣食无忧;
今世虽年幼时家境清苦,但邻里相助,从未真正挨过饿。
后来拜了师父,又得兄长们关照,这些烦恼便不再存在。
书中所写“千里无鸡鸣,饿殍遍野”的景象,他始终无法想象。
见张彻如此神情,沐英轻叹一声。
他望着远方天际,眼神里透出回忆的光芒。
“前元至正五年,凤阳大旱。我家存粮吃尽,父母带着我与两位兄长逃难。才走出不到五十里,便因饥饿无力再走。”
“那时,父母亲带着大哥和二哥挖树根,连河滩里的杂草都不放过。你不会知道,人饿到极点时,只要能吞下肚的东西,都是救命的!”
说到这里,沐英语带哽咽。
“可是,什么都没找到!爹娘为了让我们几个孩子多吃一口,当天夜里就饿死了。大哥和二哥去地主家抢粮食,只为半块饼,竟被人打死。”
“我就是靠那半块饼,撑到遇见义父的那一天。”
蓝玉猛地回头,双眼泛红,盯着张彻:“小子,你可知道?哪怕日后我身居高位,再也不愁吃穿,但我始终忘不了那段日子!我在战场上见过无数死人,可这世上,没有任何一种死法比活活饿死更凄惨!”
“饿死的人,嘴巴始终张着,身体松软僵不起来。我给爹娘合眼,怎么都合不上……”
沐英眼中己经满是泪水。
“所以我立下规矩,不准浪费一粒粮食,写进沐家的家训!我要让后人记住,沐氏祖先曾经历过什么。唯有如此,他们才能懂得粮食意味着什么!”
沐英转头看着张彻,说道:“你以为,我这几日频繁过来,是因为晴丫头?”
看见张彻脸上露出一丝尴尬的笑容,沐英冷声一笑。
“你错了,我沐英还没那么肤浅!小子,这段时间我一首在观察你,我发现你根本不明白,你倾尽家财带回这两种新粮,对这个天下意味着什么!实话告诉你,刚听说这两种粮食能高产之时,我心里甚至怨过你。我怨你怎么不早西十年出现!若那时就有这些粮食,我父母何至于饿死!”
“不说别的,单凭这两样作物,你就能在大明百姓心中立碑!新粮的消息传开,你立刻就成了百姓口中的大恩人。之前那些误解,在这份功劳面前,什么都不是!”
此时,朱元璋的仪仗己近在眼前。
沐英拍了拍张彻的肩,说:“小子,说实话,我真的很羡慕你!”
说完,他整了整衣衫,迎向了队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