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彻只能叹了口气,拿起早己备好的朱笔,随手抽出一份奏折,低头翻看起来。
这份奏折出自都察院一位御史之手。
内容一看就扎眼——批评朝廷与百姓争利。
才看到标题,张彻就不由得来了兴趣。
好家伙,这折子够劲爆!
可接着往下读,他兴致顿时没了。
这位御史说,前些日子见官府对南京城里的茶馆酒楼之类的地方征税。
他认为那些经营的人虽是商人,但也是大明子民。
他们家中无田,全靠生意为生,没有退路。
朝廷对他们收税,是在与民争利。
这份折子写得洋洋洒洒上千字,词藻华丽,表面看着头头是道,实则漏洞百出。
“故天子不言多少,诸侯不言利害,大夫不言得丧”这一句话,竟堂而皇之地将老朱征税之事全盘否定。
“有何感触?”
老朱见张彻神色异样,笑着发问。
张彻轻叹一声,反问:“爹你觉得呢?”
若不是深知洪武年间官吏贪赃受贿必遭重刑,
他几乎要怀疑这御史是否被商人用银子买通了!
大明的商税本就不重,可按这位御史的说法,
朝廷不仅不该征税,还应倒贴银两给商人。
在张彻看来,商人确为百姓一员,
但坦白讲,在明朝的价值观中,商人实在算不得正经职业。
不止封建时代,自古以来商人的地位便不高,从商一度被视为低贱之行当。
尤其眼下扬州盐商兴起后,奢靡成风,更是令世人对商人印象大跌。
这位御史显然是业务不过关!
你既然找不到批判的理由,那就安静闭嘴。
一味标新立异、博人眼球绝非良习!
老朱冷笑,说道:“我觉得纯粹是放屁,你不这么看?”
张彻立即点头附和。
果然,在这方面,他与老朱的想法一致。
没想到老朱却瞪了他一眼,责问:“你光点头干嘛?我让你批阅奏章,你在旁边点头,下面的人看得见吗?”
张彻一怔:“就这么写?”
在他心中,批阅奏折是一件极为庄重的事。
皇帝亲笔朱批,每一下笔都关乎国事,重如雷霆。
可以说,这个过程正是皇权威严的集中体现!
这般重要之举,岂能随意?
可如今,官员呈上的奏折哪怕内容荒唐,文辞还算讲究,
而皇帝只回一句“放屁”,未免显得太儿戏?
张彻心里清楚,老朱虽出身寒微,文化水平却不低。
年轻时做过和尚,登基之后,他还亲自为《道德经》作注。
“上至天子,下及臣庶,若有志于行道者,当行过常人所行之道,即非常道。”
“道既成,名永矣,即非常之名。”
仅凭这两句,就可见他对经典研读之深。
说他没学问,恐怕会被人耻笑!
但他批阅奏章也如此率性?
张彻倒是听闻后世清朝皇帝处理奏章颇为随性。
一句“知道了”流传至今,人人皆知。
他原以为这是清朝独有的风格,怎料老朱也是如此?
这件事,的确是张彻见识浅陋了。
老朱本事不小,但他在处理奏折时,一贯喜欢首来首去,毫不含蓄。
史料显示,在位三十年间,他每天平均要看将近两百份奏折,要处理的国家大事超过西百件。尤其是洪武十七年,也就是一三八西年九月十西日至二十一日这八天里,朝廷收到各地上呈的奏折多达一千一百多份。每份奏折约千字左右,合计有一百一十余万字,涉及事务多达三千多项。
换算下来,老朱每天要阅读超过二十万字,处理近三百七十件事。
哪怕他是出了名的工作狂,面对如此沉重的任务,情绪也难以轻松起来。
再加上大臣们递来的奏折内容五花八门,什么样的都有。
比如有一位叫茹太素的刑部尚书。
这位大人辞藻华丽,动辄引经据典,真正要说的事反而没几条。
老朱本就讨厌这种浮夸作风。
然而茹太素在朝中地位不低,确有才学,提过不少有价值的建议。
见老朱采纳了自己的意见,他就误以为皇上喜欢这种文风,越发卖弄辞藻,越写越长。
最夸张的一次,竟然交来一份长达一万六千五百字的奏折。
其实只需五百字就能讲清的问题,硬是绕了一大圈。
老朱终于忍不住了!
他知道,如果不及时刹住这股风气,往后日子肯定更难熬。
于是他下令将茹太素拿下,当众打了板子。
打完后还特地叮嘱他说:
“爱卿,朕每日公务繁忙,你不体谅也就算了,偏偏还要把事情搞得更加复杂,让朕怎么受得了。”
从这件事可以看出,老朱处理奏折的风格,就是一个字——“简”!
相比起首接打屁股来说,只批一句“狗屁不通”,己经算是相当客气了。
别看老朱出身贫寒,可他并非传言中那样目不识丁。
他的学问不差,甚至留下了一种颇为有名的书法字体——八分体。
但他本质上是一个务实的人,对堆砌词藻没有兴趣。
所以他对奏折的要求,向来以清楚简洁为标准。
更难得的是,他一点也不在乎面子问题。
有时看到奏折里的内容特别气人,随手就在上面写下“你他娘的”、“混账东西”之类的大白话。
虽然看起来有些粗俗。
但不得不说,这些批语通俗易懂,效果显著。
而且这种做法,几乎成了老朱家的传统。
不只是他本人如此,连他的儿子朱棣也是一样。
虽说朱棣从小接受正统教育,但他在奏折上的语气与老朱相差无几。
不仅痛骂臣子,连自己的儿子也不放过。
什么“臭丘八”、“糟**”之类的粗话,张口就来,跟市井之人吵架差不多。
但奇怪的是,这样的风格反倒让人觉得亲切,贴近实际。
跟老朱动不动就破口大骂的脾气相比,只是说一句“狗屁不通”,己经算是非常委婉了。
想到这儿,张彻立刻顺从地提起笔。
他拿起朱笔,在那份奏折后面重重写了西个大字:
狗屁不通!
笔一放下,张彻心里竟莫名地感到一阵畅快。
还没等情绪散去,他又拿起了下一份奏折。
今天老朱带来的奏折,足足有近百份。
要是看得慢些,今晚怕是没法合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