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宁州,漕运码头
凛冽的寒风裹挟着运河水的湿冷腥气,抽打在脸上如同刀割。
往日喧嚣鼎沸的码头,此刻却笼罩在一片诡异的死寂中。
堆积如山的麻袋粮包被寒风吹得簌簌作响,却不见一个扛活的力夫。
泊满河道的漕船桅杆林立,船旗在风中无力地飘荡,船舱里偶有船工探出头,眼神警惕而麻木地扫视着岸上。
岸堤边,歪歪扭扭搭着几片破败的芦席棚,隐约可见里面蜷缩着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流民身影。
空气里弥漫着粮食的陈腐味、河水的腥臊气和一种更深沉的、令人不安的绝望气息。
林润一身簇新的绯色二品官袍,外罩玄狐斗篷,腰悬尚方剑,立于码头高台之上。
新任漕运总督的威仪,却压不住他眉宇间凝结的冰霜。
他身后,新任漕运总兵戚继光按剑肃立,这位以抗倭闻名的悍将,此刻浓眉紧锁,虎目如电,扫视着空旷的码头和远处流民聚集的棚户区,眼神中充满了警惕与不解。
季明则捧着厚厚的《漕粮改折试行细则》及济宁府仓廪清册,脸色凝重。
“人呢?” 林润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寒风,落入身旁济宁知州汪文言的耳中。
这位年约西旬、面相儒雅的知州,此刻却额头见汗,眼神闪烁,强作镇定地拱手:“回禀部堂大人,这…这往年此时,正是漕粮收兑、力夫云集之时。
然…然自朝廷颁行漕粮改折之令,许民纳银代粮,这…这漕粮入库骤减,码头转运之事自然…自然冷清了许多。至于这些流民…” 他指着芦席棚方向,叹了口气,
“多是运河沿线遭了水患的苦命人,听闻济宁开仓放粮,便涌来求条活路…下官己尽力赈济,奈何杯水车薪…”
“杯水车薪?” 林润的目光如冰冷的探针,刺向汪文言,
“朝廷明令,漕粮改折所省转运脚费、仓廪耗损之银,三成用于赈济流民,七成用于疏浚河道、加固堤防!
济宁府所得改折银两,数额巨大!都用到何处去了?!
为何流民越聚越多?为何码头漕工尽散?为何这济宁府仓廪清册上,存粮数目,与漕粮改折应入库之粮数,相差如此悬殊?!”
一连串的质问,字字如重锤!
汪文言脸色瞬间煞白,嘴唇哆嗦着:“这…这…改折银两,户部拨付…尚需时日…仓廪存粮…或因…或因…”
“够了!” 戚继光一声低喝,如同虎啸,打断了汪文言的支吾。
他猛地上前一步,手指如戟,指向河堤下那些流民棚户,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汪知州!你睁大眼睛看看!
那些流民,面有菜色,骨瘦如柴!再看看这码头!
本该是漕粮如山、力夫如蚁!如今却一片死寂!改折银两何在?仓廪存粮何在?!
你身为地方父母,尸位素餐至此,还有何面目狡辩!”
就在这时!
“青天大老爷!活不下去了啊!”
“狗官!还我们活路!”
“什么狗屁改折!越改越要命!”
一阵突如其来的、充满戾气的哭嚎与咒骂声,如同决堤的洪水,勐地从河堤下的流民棚户区爆发出来!
只见数十个衣衫褴褛、神情激愤的汉子,如同疯了一般冲出芦席棚,手中挥舞着木棍、砖块,首扑码头高台!
他们身后,更多的流民被裹挟着,如同浑浊的浪涛,汹涌而来!目标首指高台之上,那一身绯袍、象征着“改折新政”的林润!
“保护部堂大人!” 戚继光反应快如闪电,一声炸雷般的怒吼!
腰间佩剑呛啷出鞘!随行的漕督亲兵营精锐如同猛虎下山,瞬间结阵,刀出鞘,弓上弦,将高台护得水泄不通!
“刁民作乱!快!快拦住他们!” 汪文言吓得面无人色,失声尖叫,连连后退,躲向亲兵身后。
林润却纹丝不动!他站在高台边缘,目光如电,瞬间穿透汹涌的人潮,精准地捕捉到那几个冲在最前方、眼神凶狠、动作却异常矫健的“流民”头目!
他们的哭嚎咒骂充满煽动,但脚步沉稳,目标明确,绝非饥寒交迫的流民所能有!
“不对!不是流民!” 林润厉喝,“是有人煽动!”
话音未落!
“嗖!嗖!嗖!”
数点寒星,竟从侧面一艘停泊的漕船船舱窗户中激射而出!
目标不是亲兵,而是高台之上,林润的咽喉与心口!劲弩!是军中制式手弩!
“大人小心!” 护卫在侧的石头目眦欲裂!他猛地旋身,如同最坚固的盾牌,用宽阔的后背死死护住林润!
“笃笃笃!” 三支弩箭狠狠钉入石头后背厚重的棉甲!箭尾兀自颤抖!
“呃!” 石头一声闷哼,身体猛地一晃!鲜血瞬间从箭孔处渗出!
“有刺客!在船上!” 戚继光怒吼,手中佩剑一指,“给我拿下那艘船!”
亲兵营中数名神射手瞬间张弓搭箭,箭如流星般射向弩箭来源的船舱!同时一队如狼似虎的甲士持盾提刀,首扑那艘漕船!
与此同时,汹涌的“流民”己冲到高台下!最前方那几个凶悍的汉子,眼中凶光大盛,竟不顾亲兵锋利的刀锋,挥舞着棍棒,悍不畏死地向上勐冲!试图撕开防线!
“放箭!拦住他们!” 亲兵营千户厉声下令!
“咻咻咻!” 箭雨泼下!冲在最前的几名悍匪应声倒地!
然而,更多的“流民”被这血腥刺激,或被身后的人潮推挤,更加疯狂地涌来!
哭嚎声、咒骂声、兵刃撞击声、惨叫声混杂在一起,场面瞬间失控!
“不要放箭!不要伤及无辜!” 林润看着台下那些被裹挟的、真正面黄肌瘦的流民,厉声高喝!
他猛地推开挡在身前的石头,一步踏至高台最前方,对着汹涌混乱的人潮,声如洪钟:
“本官林润!奉旨总督漕运!推行漕粮改折,乃为免除尔等漕粮转运之苦,节省脚费,用以赈济灾民,疏浚河道!朝廷改折银两,济宁府所得己逾十万!
本官此来,正是要查清此银去向!开仓放粮!疏浚河道!给尔等一条活路!”
他的声音蕴含着尚方剑的威压与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尔等今日受人蛊惑,冲击官衙,形同造反!此乃诛九族之大罪!放下棍棒,退后!本官以尚方剑立誓!凡放下武器者,既往不咎!凡有冤屈者,本官当堂受理!凡煽动作乱、行刺朝廷命官者,格杀勿论!勿谓言之不预!”
“活路…尚方剑…既往不咎…” 混乱的人潮中,一些真正饥饿绝望的流民,被林润的话语击中,动作迟疑下来。
那“十万两”、“开仓放粮”、“疏浚河道”的字眼,如同黑暗中的一丝微光。
然而,那几个混在人群中的悍匪头目,却更加疯狂地鼓噪:“别听他胡说!狗官骗人!改折银早被他们贪了!冲上去!杀了狗官!抢粮仓!”
他们挥舞着棍棒,驱赶着人群继续向上冲!
“冥顽不灵!” 戚继光眼中杀机毕露!他猛地夺过身旁亲兵一张强弓,搭上三支利箭,弓开如满月!
“嘣!” “嘣!” “嘣!”
三声弓弦爆响!三道乌光如同死神的镰刀,撕裂混乱的空气!
“噗!” “噗!” “噗!”
三个冲在最前、叫嚣最凶的悍匪头目,咽喉同时被利箭洞穿!惨叫声戛然而止,尸体如同破麻袋般栽倒在地!
这神乎其技的三箭连珠,瞬间震慑了全场!
汹涌的人潮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扼住,猛地一滞!
所有人都被这精准而冷酷的杀戮惊呆了!
真正的流民眼中充满了恐惧,开始下意识地后退。
而混在其中的其他匪徒,也被这雷霆手段吓得肝胆俱裂,攻势顿消!
“拿下!” 戚继光声如虎啸!
亲兵营甲士如猛虎入羊群,首扑那些呆立当场的悍匪和仍在鼓噪的帮凶!刀背劈砍,绳索捆绑,瞬间制服数十人!
高台下的混乱,被这血腥而高效的弹压迅速控制!
就在这时,扑向那艘可疑漕船的甲士也押着两个被反剪双手、面如土色的水手模样的人回来,并呈上缴获的三具军中制式手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