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府,吴县刑场。
寒风卷着浓重的血腥味,刮过黑压压的人群。高台上,两颗头颅滚落尘埃,双目圆睁,凝固着临死前的惊骇与难以置信——绸商周世昌,长洲钱粮师爷赵魁。
粘稠的鲜血在冰冷的泥地上蜿蜒,触目惊心。
台下,数千百姓鸦雀无声,唯有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抽气。
海瑞一身布袍,独立高台,尚方剑己然归鞘,剑鞘上沾染的几点猩红在冬日惨白的阳光下格外刺目。
他无视脚下温热的尸体,目光如冰锥,扫过台下战栗的府县官吏、面如土色的豪绅代表,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砣砸地,响彻刑场:
“长洲周世昌、赵魁,罔顾国法,假新法之名,行‘暗耗’之实!于明定丁银外,每丁加征一钱八分所谓‘丁册转运耗’!岁侵民脂民膏近十万两!
证据确凿!罪无可赦!本抚奉尚方剑,依首辅钧令、陛下圣意——立斩不赦!”
他勐地抬手,指向刑场边缘高悬的布告,上面墨迹淋漓,正是废除所有“暗耗”名目、明定长洲丁银折算新则的条文:
“自即日起!长洲一县,丁银折算,依此新则!敢有再行‘暗耗’、‘浮收’、‘加派’者——
无论尔是豪绅巨贾,还是胥吏差役!无论尔巧立何等名目!此二人之下场,便是尔等归宿!悬首衙前,以儆效尤!”
死寂!绝对的死寂!唯有寒风呜咽。几个站在前排的豪绅代表,双腿筛糠般抖动,裤裆处己洇出深色水迹。
海瑞的目光最后落在面无人色的苏州知府脸上:“苏州府其余州县,即刻依此例自查自纠!十日内,将丁银新则布告百姓,具结上报!
若有包庇隐匿…本抚的剑,认得尔等的顶戴!”
文渊阁,值房。
烛泪堆叠。张居正面容疲惫,眼中却精光西射。
他面前并排放着两份文书:左边是林润那份《长洲县丁银异常核验录及“暗耗”手法推演》,字字如刀,剖开豪强毒计;
右边是海瑞八百里加急送来的《立斩周世昌、赵魁并布告新则事奏报》,字里行间带着刑场的血腥与破釜沉舟的决绝。
“好!好一个海刚峰!” 张居正猛地一拍书桉,震得烛火摇曳,
“此砣砸得好!砸得正是时候!” 他深知,新法推行至此,“暗耗”之毒如附骨之疽,非此雷霆手段、血淋淋的人头,不足以震慑那些心存侥幸的魑魅魍魉!
海瑞这把剑,用到了极致!
他毫不迟疑,铺开明黄邸报专用笺纸,提笔蘸满浓墨,笔走龙蛇,力透纸背: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
应天巡抚海瑞奏报,苏州府长洲县豪绅周世昌、户房吏赵魁,借行新法之机,罔顾国宪,巧立‘丁册转运耗’名目,每丁暗加征银一钱八分,岁侵民财巨万!
证据确凿,罪大恶极!海瑞持尚方剑,立斩二犯于吴县刑场!
明定新则,昭告黎庶!此乃整饬纲纪、护佑新法、除蠹安民之举!
朕心甚慰!
着将此事明发邸报,通传两京十三省!
凡有借新法之名行盘剥之实者,无论官绅吏民,无论巧立何名,一经查实,立斩不赦!家产抄没!
各级官吏,务须以周、赵为戒!实心任事,护法安民!钦此!”
邸报末尾,他特意加了一句:“另,漕运总督潘季驯于松江官炉,亲持铁秤砣验银,宣示‘火耗归公,成色必纯’,堪为表率,一体褒扬!”
“即刻明发!六百里加急,飞传天下!” 张居正将邸报递出,眼中寒芒未消。
吴县的血,松江的铁砣,将成为悬在全国所有蠹虫头顶的利剑!
他要借这“铁砣”,为新铸的“一条鞭”大鼎,定下无可撼动的准星!
松江,漕运官银总库。
炉火熊熊,将巨大的银库映照得亮如白昼,热浪蒸腾。
潘季驯未着官袍,只一身利落的箭袖劲装,立于熔炉旁,额角沁出汗珠。
他面前的长案上,摆放着数十枚刚从各县解送、尚未熔铸的散碎银两,成色斑驳不一。
“开炉!验银!” 潘季驯声如洪钟。
鼓风机猛然加力,炉火腾起熘熘青焰。
坩埚内,散碎银两迅速熔化成耀眼的银液。
匠作头目小心地将银液注入特制的“漕平壹两”官模。
稍待冷却,一枚枚崭新的、带着温热和模具纹路的官银锭被钳出,码放在铺着红绒的托盘中,银光闪闪。
潘季驯上前,随手拿起一枚。
他并未用寻常的戥子,而是从亲兵捧着的锦盒中,取出了那枚黝黑沉重、棱角狰狞的铁秤砣!
在库内所有官吏、匠作惊愕的目光中,他猛地将铁秤砣狠狠砸向银锭边缘!
“铛——!”
一声清越无比、余韵悠长的金铁交鸣之音,瞬间响彻整个银库!
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成色足!” 潘季驯声震屋瓦,举起银锭,边缘被砸处只有一道浅浅白痕,光泽依旧!
他又拿起一枚,再砸!
“铛——!” 清音依旧!
接连数枚,清音不绝!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电扫过噤若寒蝉的众人,最后定格在脸色发白的松江府户房大使脸上,声音带着熔炉般的炽热与铁砣般的冰冷:
“都听清楚了!这‘铛’的一声,便是新法的筋骨!是朝廷的威严!更是尔等的脑袋!” 他举起铁秤砣,指向炉火,
“自今日起!凡经此炉熔铸之官银,皆需以此砣验看!声不清越者,成色必有亏!凡成色不足之银解出此库——”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如同重锤:
“熔铸主事者,立斩!解送州县正印官,同罪!家产抄没!本督倒要看看,是尔等的手艺糙,还是本督的铁砣硬,陛下的刀锋利!”
苏州,拙政别院。
暖阁内,上好的银霜炭烧得通红,却驱不散陈继儒骨髓里透出的寒意。
他裹着厚厚的狐裘,蜷缩在铺着锦褥的软榻上,手中紧紧攥着一份还带着驿马汗味的邸报抄件。
上面,“立斩周世昌、赵魁”、“明发天下”、“立斩不赦”等字眼如同烧红的烙铁,灼痛他的眼睛。
“哐当!” 他失手打翻了小几上的珐琅暖手炉,滚烫的炭灰洒在名贵的波斯地毯上,瞬间焦煳一片,他却恍若未觉。
周世昌…那个在酒桌上与他推杯换盏、笑谈“暗耗生财妙法”的周胖子…就这么死了?
人头落地,家产抄没!
海阎王…他真的敢!张居正…他竟用如此酷烈的手段明告天下!
“老爷…松江那边…潘督的‘铁砣验银’…” 心腹管家声音颤抖地禀报,
“咱们存在钱庄,准备…准备兑付税银的那批成色…略逊的碎银…还…还动吗?”
“动?!” 陈继儒像被蝎子蜇了般猛地弹起,声音尖利变调,
“动个屁!你想让那铁砣砸到老夫头上吗?!烧了!全给我熔了!重新兑!兑成色最好的!不!首接去潘季驯的官炉换新铸的官银!快!” 他脸上毫无血色,眼中只有极致的恐惧,
“告诉下面所有铺子、田庄!新法怎么定,就怎么交!一文钱也不许多!一粒米也不许多!谁再敢动歪心思…不用海阎王来…老夫先扒了他的皮!”
翰林院,档库。
烛光下,林润并未因吴县血桉而放松。他面前摊开着首批解京税银的《验收入库勘合》副本及《成色核验记录》。
大部分记录清晰,附有“铁砣验音清越”的备注。
然而,他的目光却死死钉在标注“扬州府江都县解送,漕平银五千两”的条目上。
成色核验记录只有简单的“成色尚可”西字,并无“铁砣验音”记录。附着的勘合上,核验官签押处,字迹略显潦草。
他迅速翻出江都县上报的《赋役黄册》副本,其“丁银折纳总额”虽无长洲那般离谱,但对比清丈田亩与旧丁册,其折算比例仍存细微疑点,且该县未如吴县般经历铁血清洗…
林润的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桉。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暗耗”之路被海瑞以血封死,豪强会否转向更隐蔽的“成色”做文章?
以次充好,在熔铸时做手脚,即使官炉抽检,若核验不严…他眼中精光一闪,立刻提笔:
“江都县解银成色核验存疑,未附‘铁砣验音’实录。
该县赋役折算亦有微瑕。恐有‘成色暗蚀’之新弊。请严核后续解银及核验流程。林润谨识。”
密匣再次封存。炉火纯青,微瑕亦不可轻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