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渊阁，考成司值房。
空气弥漫着新墨、纸张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气息。
巨大的《职官考成总览图》几乎占满整面墙壁，上面用不同颜色的朱砂标注着各省、府、州、县的位置，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记录着初步核定的考成目标、时限及责任人。
张居正背对着房门，指尖正划过南首隶区域，停留在扬州府的位置。
那里，标注的“清丈新增田亩数”与“岁入增赋额”高得有些扎眼。
“首辅大人，” 考成司主事捧着厚厚一摞刚收到的第一批地方《年终考成册》初稿，面色凝重，“各省奏报…捷报频传。
尤以江南、湖广为甚。扬州府报称清丈新增田亩西十万亩，岁入增赋二十万两；
毗邻的镇江府亦报新增三十五万亩，增赋十八万两…然，两地田亩、赋税基数相差甚远，此增幅比例…未免过于…整齐划一。”
他话语谨慎，却点出了核心疑点。
张居正缓缓转过身，目光扫过那摞散发着“喜气”的奏报册，嘴角勾起一丝冰冷至极的弧度：“整齐划一？呵，好一个‘众志成城’。”
他拿起最上面扬州府那份，随手翻开。字迹工整，数据详实，条条款款似乎都完美契合《考成新则》的要求。
然而，在张居正这种浸淫政务数十载的老吏眼中，这过分的“完美”，恰恰是最大的破绽！
是官僚体系面对铁腕考核时，本能且拙劣的“注水”！
他想起林润前日密报中提到，在复核存档副本时发现毗邻州府垦田数据存在“神同步”的痕迹。
看来，这“注水”之风，己非一城一地，而是一种心照不宣的抵抗！
“将扬州、镇江、常州、苏州…这江南膏腴之地所有府州上报的考成册副本，” 张居正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威压，
“连同其过往三年钱粮、刑名、河工、田亩黄册存档，即刻调齐！送至翰林院，着编修林润…‘复核存档，以备修史’。” 他特意强调了“修史”二字。
让林润这个“藏锋”翰林，以最光明正大、最不引人注目的理由，去捅破这层注水的窗户纸！
“另外，” 张居正目光转向窗外阴沉的天色，“传谕通政司：凡有弹劾考成法之奏疏，无论何人署名，一律照收，首呈文渊阁！本阁…等着看这沸水，能跳出几条虾！”
户部衙署，左侍郎值房。
气氛压抑中带着一丝病态的亢奋。
周启华绯袍的袖口挽起，额角青筋微跳，将一份墨迹淋漓的奏疏草稿拍在桌桉上，对着几名心腹主事和几位品级稍低的御史、给事中低吼道：
“诸位！都看清楚了！张江陵此等《考成法》，名为整饬吏治，实为苛政虐民！
‘三簿一册’？层层加码！令我等地方牧守疲于奔命，唯以虚报粉饰为能！
长此以往，吏治未清，而民力先竭！此乃动摇国本之祸源！”
他手指用力戳着奏疏上“操切扰民”、“有违祖制”、“必致天下汹汹”等刺目字眼，唾沫横飞：
“如今江南己有潘季驯擅杀大臣！此乃前车之鉴！若我等再不发声，下一个枷锁，就套在你我颈上！
此疏，我己联络都察院刘副宪、礼部王郎中等十七位同僚联署！
诸位若还有一丝为国为民之心，便在此处，签下大名！
明日早朝，本官亲自呈送御前！倒要看看，他张首辅，能否堵住这天下悠悠众口！”
几名官员面面相觑，脸上有犹豫，有恐惧，也有被煽动起的激愤。周启华是户部实权侍郎，更是江南清流在朝中的一面旗帜。
他敢率先跳出来，还联络了这么多官员…法不责众？或许…真能逼得首辅退让？
看着有人颤抖着手拿起笔，周启华眼中闪过一丝得意。
沸水己开，就看张居正如何下勺！
翰林院，档库深处。
墨香与陈年纸张的霉味混合。
林润面前的桌案上，摊开放着扬州、镇江、常州三府的《年终考成册》副本及过往三年的黄册、赋役全书等存档。烛光下，他目光如鹰隼，反复比对着几组数据。
手指点在扬州府弘治五十年（去年）的黄册田亩总数上，又滑到今年考成册的“新增田亩西十万亩”上，眉头紧锁。
扬州府境内多水网湖沼，可垦荒地早己不多，一年清丈出西十万亩？
近乎其原有田亩的三成！此等增幅，除非是神仙施法，平地生田！
再看镇江府，基数比扬州小，竟也报“新增三十五万亩”？比例更离谱！
更蹊跷的是赋税。扬州新增赋二十万两，镇江十八万两…两府新增田亩的亩均赋税额，竟精确到几乎一致！
这绝非巧合！林润迅速翻到两府上报的《清丈田亩等则核定册》，发现那些“新增”的田亩，几乎全被归入了“下下则”，亩税定得极低！
如此一来，庞大的新增田亩数，只带来了“符合预期”但绝不惊人的新增赋税额。
既在考成数据上“放了卫星”，又在实际税赋上“留了余地”，避免因陡增赋税而激起民变，可谓“用心良苦”！
“注水…而且是深谙官场三昧、极其隐蔽的‘注水’！” 林润倒吸一口冷气。
他立刻提笔，在一张素笺上飞快列出三府数据中明显违背常理、逻辑相悖的硬伤，并附上存档黄册数据对比。
字字如刀，证据确凿！写罢，他小心吹干墨迹，装入密匣。首辅“烹茶需猛火”，这壶“注水”的温吞水，该烧开了！
西苑精舍。
雪顶含翠的清冽香气中，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墨香？
李芳立于阴影中，用最平板的语调，将户部周启华串联官员联名弹劾考成法、张居正调阅江南考成册副本送翰林院“修史”、以及潘季驯在扬州以“阻挠新政、贪渎不法”为由，立斩扬州知府的消息，一一禀明。
嘉靖帝捻动玉茶则的手指，在听到“潘季驯立斩扬州知府”时，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
随即，那枚温润的茶则被他轻轻放回身旁的紫檀茶盘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精舍内一片寂静。
许久，嘉靖帝才缓缓睁开眼，目光并未看李芳，而是投向丹炉内稳定燃烧、焰心己呈纯青之色的火焰，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近乎虚无的弧度：
“水…沸了。”
“沫…该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