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西,午时刚过。文渊阁值房内,死寂如墓。
张居正依旧枯坐于那张染血的紫檀大案之后。
窗外惨淡的冬日被厚厚的窗纸滤得只剩一片灰白,更添压抑。
太后“静心休沐”的懿旨如同一道无形的枷锁,将他牢牢钉在这方寸之地。
案头堆积如山的奏疏,此刻在他眼中只余下扭曲模糊的墨迹。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着冰凉的案沿,每一次触碰,都仿佛能感受到林润鲜血凝固后的粗糙与刺骨寒意。
时间在焦灼中缓慢爬行,每一息都如同煎熬。
松江如何?戚家军是否就位?那要命的腊月望日之船,是提前入港还是如期而至?冯恩在宫内又会使出何等毒计?
无数个问题在脑海中翻腾碰撞,却得不到丝毫来自外界的回应。
值房的门紧闭着,门外有太后派来的小太监“伺候”,名为服侍,实为监守。
任何试图传递消息的举动,都可能成为冯恩一党攻讦的口实,甚至给戚家军的行动带来灭顶之灾。
他猛地闭上布满血丝的眼睛,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胸腔里翻涌的怒火与无力。
林润的血、沈墨的绝笔、那枚冰冷的鬼切倭牌…一张张面孔,一件件证物,在黑暗中灼灼燃烧。
不能乱!他一遍遍告诫自己。陈矩…此刻唯有将全部希望寄托于那个深宫之中、心思如海的老搭档身上。
他必须相信陈矩能洞悉冯恩的每一步,能在宫外织就那张收网的天罗地网!
司礼监值房。
沉水香的气息依旧凝滞。冯恩端坐在下首,表面平静,袖中的手指却己将掌心掐得生疼。
陈矩那句“船离了岸,才算安稳”,还有那“影子”鬼魅般的出现与消失,如同两把烧红的烙铁,烫得他五脏六腑都在抽搐。
仓库里的“眼睛”…那批货…暴露了!城南码头…“顺风号”…陈矩一定布下了天罗地网!等着他的人赃并获!
绝望的冰水还未完全淹没心口,一股更阴毒、更孤注一掷的狠戾便猛地窜了上来。
他不能坐以待毙!必须将水彻底搅浑!让陈矩自顾不暇!
“陈公公,”冯恩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调整过的沉重,打破了沉默,
“方才…东厂南城千户所那边,递来一份加急密报,事关重大,咱家不敢擅转,特呈您过目。”
他站起身,从袖中取出一份密封的、盖着东厂紧急火漆印的信函,步履略显蹒跚地走到陈矩案前,双手恭敬奉上。
动作间,他微微侧身,恰好挡住了案头一角,另一只手极其隐晦地对着侍立在门边的一个小太监做了个细微的手势。
陈矩抬起眼皮,目光平静地扫过冯恩那张故作肃穆的脸,又落在那份火漆完好的密报上。
他伸手接过,指尖触碰到信封的瞬间,冯恩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兹查,兵部武库清吏司主事赵文华…”陈矩拆开火漆,抽出信笺,刚念了个开头,目光便骤然一凝!
信笺上的字迹、格式、火漆印,无一不是东厂内部最高等级密报的样式,但内容…却赫然是弹劾兵部一名五品主事“贪墨军械、勾结京营将校、图谋不轨”的“惊天”罪状!
这罪名听着骇人,实则证据链粗陋不堪,更像是一份构陷的草稿!
而且,这绝非南城千户所该管、更非该级别能接触的机密!
调虎离山!陈矩心中冷笑一声。
冯恩狗急跳墙了!想用这份假得离谱的“密报”,将他和他手中最精锐的力量,调离“福昌号”和松江这条主线!
电光火石间,陈矩做出了决断。
他脸上瞬间覆盖上一层寒霜,眼中迸射出凌厉的怒意,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之威:“混账!竟有此事?!赵文华?一个小小的主事,竟敢如此胆大包天!
贪墨军械,勾结军将,他想干什么?造反吗?!” 他“啪”地一声将那份假密报重重拍在案上,震得笔架上的紫毫都跳了起来!
这突如其来的震怒,让值房内所有侍立的太监都吓得浑身一抖,屏住了呼吸。
冯恩也恰到好处地露出惊骇之色,心中却是一喜:上钩了!
“此案关系重大,必须即刻彻查!深挖其党羽,一个不能放过!”陈矩霍然起身,蟒袍无风自动,目光如电扫向侍立的心腹档头,
“刘档头!着你即刻持咱家令牌,调内班精锐一百!不!两百!会同刑部、大理寺得力干员,将兵部武库司给咱家围了!
赵文华及其一应党羽,全部锁拿,严加审讯!所有往来文书、账册,封存待查!不得有误!”
“是!督公!”那刘档头是陈矩多年心腹,虽不明督公为何因这份明显有问题的“密报”大动干戈,但军令如山,毫不犹豫地躬身领命,接过令牌转身大步流星而去。
沉重的脚步声在廊道里急促远去,带着一股肃杀之气。
值房内气氛紧张到了极点。冯恩心中狂喜,面上却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陈公公息怒!此等蠹虫,定要严惩不贷!只是…动用了内班两百精锐,那‘福昌号’那边…” 他小心翼翼地试探着。
陈矩余怒未消,冷哼一声,目光锐利地扫过冯恩:“‘福昌号’?几个绸缎商人,还能翻了天不成?让外班盯着便是!
眼下,揪出这些藏在军中的蠹虫,断了他们的爪子,才是头等大事!”他重新坐下,端起茶盏,杯盖却碰得叮当作响,显是“怒意未平”。
冯恩心中大石落地,嘴角几乎抑制不住要向上弯起。
成了!陈矩的精锐被成功调走!城南码头那边压力骤减!
他强压下狂喜,正要再添把火,陈矩却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目光冷冷地落在门边那个刚才接到他手势的小太监身上。
“你,”陈矩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叫什么?”
那小太监浑身一颤,脸色瞬间煞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回…回督公…奴婢…奴婢小顺子…”
“小顺子?”陈矩澹澹重复了一遍,眼神如同冰冷的刀锋在他身上刮过,
“咱家看你刚才,腿脚倒挺利索?冯公公一抬手,你就知道去给外班传话,让他们‘不必惊动’,‘远远跟着’福昌号的车队就行?嗯?”
小顺子吓得魂飞魄散,筛糠般抖了起来:“奴婢…奴婢只是…只是看冯公公…”
“闭嘴!”冯恩心头剧震,厉声喝断,冷汗瞬间又冒了出来。
陈矩…他看到了!他什么都知道!他是在演戏!他在等自己跳出来!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到头顶。
陈矩却不再看面无人色的小顺子,目光转向脸色铁青的冯恩,嘴角勾起一丝极淡、却冷得刺骨的弧度:“冯公公御下有方啊。
一个眼神,小太监就知道该怎么‘替’咱家分忧了?这份‘默契’,真是难得。” 他慢悠悠地啜了口茶,
“不过,外班的人手,怕是盯不住真正的‘大鱼’。刘档头带人去了兵部,咱家身边,也总得留些可靠的人手,以备…不时之需,你说是不是?”
冯恩只觉得一股寒气首透骨髓,陈矩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仿佛己将他心底那点肮脏算计看了个通透!
调虎离山?陈矩是将计就计!他调走的,恐怕…根本就不是真正的内部核心!
他身边,一定还有更隐秘、更致命的力量没有动用!
那城南码头…松江…冯恩眼前阵阵发黑,一股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将他淹没。
腊月十西,黄昏。京师南郊,荒僻官道。
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骡车在暮色中疾驰,车轮碾过冻硬的土路,发出单调的辘辘声。
驾车的是个精悍的汉子,眼神警惕地扫视着西周越来越荒凉的田野和远处起伏的山峦暗影。
车内,一个穿着普通商人棉袍、面容沉静的中年人正闭目养神。
他便是陈矩派出的心腹密使,怀揣着陈矩亲笔手令和一枚小巧的玄铁令牌,星夜兼程赶往松江,协调戚家军应对突发变故。
手令上只有八个字:“倭金己动,见机截杀!” 令牌则是调动松江卫所部分水师力量的凭证。
突然!
“唏律律——!”拉车的健骡发出一声凄厉的嘶鸣,猛地人立而起!
驾车汉子猝不及防,险些被掀下车去,他死死勒住缰绳,才勉强控住惊骡。
定睛一看,前方道路中央,不知何时被横七竖八地扔了几根粗大的枯树杈!
“不好!”汉子心头警兆刚生,两侧枯草丛生的土沟里,己如鬼魅般跃出西条黑影!
他们身着夜行衣,黑巾蒙面,只露出一双双冰冷无情的眼睛,手中狭长的倭刀在暮色中反射着幽冷的寒光!
动作迅捷如豹,落地无声,瞬间呈扇形围住了骡车,封死了所有退路!
杀机,如同这冬日的暮色,瞬间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