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针线

2025-08-20 3534字 4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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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委家小院里的喧嚣和感激渐渐散去,暮色西合,筒子楼重新被沉寂笼罩。

林雪君揣着那张沉甸甸的自行车票回到冰冷的隔间,心绪却久久无法平静。

闪电的呜咽、政委夫妇的狂喜、家属们惊叹的目光……还有,暮色中宋霆野那双穿透人群、带着深沉探究与震动的眼眸。

一切像走马灯般在她脑中旋转。

她成功了,用空间赋予的知识为自己撬开了一丝缝隙,赢得了立足之地。

但宋霆野的目光,像一道无形的网,让她刚刚升起的一丝轻松感荡然无存。他看到了多少?他又在想什么?

她烦躁地将自行车票仔细收进空间最深处,又拿出那本破旧的《赤脚兽医手册》和笔记本,强迫自己坐下来,对着摇曳的昏黄灯光,继续她那“笨拙”的抄写和伪装。

笔尖在粗糙的纸页上划拉,发出单调的沙沙声,却一个字也写不进心里。

时间一点点流逝。窗外的夜色浓稠如墨,筒子楼里各家各户的灯火渐次熄灭,只剩下走廊尽头那盏昏暗的长明灯,投下摇曳的光影。

警卫员似乎也换岗了,走廊里一片死寂。

就在林雪君眼皮发沉,几乎要趴在桌上睡着时,门锁传来轻微的转动声。

她瞬间惊醒,下意识地将笔记本合上,盖住了那本破手册。

门被推开,带着一身寒气的宋霆野走了进来。

他似乎刚从外面回来,深蓝色的中山装肩头带着夜露的微凉,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他的目光习惯性地扫过房间,掠过桌上合拢的书本和笔记本,最后落在林雪君略显倦怠的脸上。

没有询问闪电的事,也没有提自行车票。他只是沉默地走到墙角,打开樟木箱子,窸窸窣窣地翻找着什么。

片刻后,他拿出两件东西:一件是叠得整整齐齐的旧军装上衣,另一件是一件同样洗得发白、但破了一个大口子的军绿色衬衣。

他将这两件衣服随手放在方桌空着的一角,动作自然得像是放下一件寻常物品。

“破了。”他言简意赅,声音带着夜风的凉意,听不出什么情绪。

然后便转身,走向那张唯一的单人木板床,脱下外衣,只穿着里面的背心,动作利落地躺了上去。

高大的身躯陷在单薄的褥子里,发出细微的嘎吱声。

他面朝墙壁,背对着她,似乎打算立刻入睡。

房间里重新陷入一片寂静。只有他均匀而略显沉重的呼吸声,在狭小的空间里清晰可闻。

林雪君看着桌上那两件军装,尤其是那件衬衣上撕裂的、几乎贯穿了整个左肩的破口,边缘毛糙,一看就是被什么硬物或者利器刮破的。

布料磨损得厉害,颜色也比其他地方浅。

她的目光又落到床上那个背对着她的高大身影上。

他肩背的线条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宽阔结实,背心下的肌肉轮廓分明,带着一种沉默的力量感。

那件破衬衣……是他白天执行什么任务弄破的吗?还是在训练场上?这破口的位置……

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闯入脑海:给他补上。

这个想法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协议婚姻,有名无实,各取所需……她有什么义务给他缝补衣服?

更何况,他从未对她有过半分温情,只有审视、警告和那声洞悉一切的轻“呵”。

理智告诉她,应该视而不见。明天他自然会找后勤或者家属院擅长针线的大婶帮忙。

可鬼使神差地,她的手指却轻轻抚上了那件破旧的衬衣。

粗糙的布料触感,带着他身上的气息——淡淡的汗味、硝烟味、还有一丝夜露的清冷。

这衣服……她想起前世在乡下,母亲生病时,家里所有的衣物缝补都是她来做。

针线活,是她为数不多擅长的、能带来一点实际价值的事情。

也许……也许是为了感谢他昨夜在废弃厂房的庇护?

也许……是为了维持“宋太太”表面上的“敬业”?

也许……只是看着那刺眼的破口,作为一个曾经过惯了苦日子的人,本能地觉得应该修补?

林雪君自己也说不清。她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仿佛认命般,打开了桌下那个同样破旧的小针线笸箩。

里面针头线脑倒是齐全,都是原主留下的。

她挑出一根细针,又选了一团颜色最接近的军绿色棉线。

她拉过那张唯一的破椅子,在昏黄的灯泡下坐定。

将破衬衣摊在腿上,仔细地捋平破口边缘的毛边。

指尖捻着细针,引线,打结。动作算不上多么熟练优美,却带着一种久违的、全神贯注的沉静。

昏黄的灯光勾勒着她低垂的侧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扇形的阴影。

她的手指白皙纤瘦,捏着针线在粗厚的军绿布料间小心地穿梭。一针,一线,动作轻柔而稳定。

针尖刺破布料的细微声响,在寂静的房间里被无限放大,带着一种奇异的节奏感。

她缝得很认真。破口太大,毛边太多,需要先用细密的针脚将裂口两边的布料仔细地、一点点地对齐、拉拢、固定,才能进行下一步的加固和掩饰。

这是个细致活儿,需要极大的耐心。

时间在针尖的跳跃中无声流淌。

窗外万籁俱寂,只有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模糊的犬吠。筒子楼彻底沉睡了。

林雪君沉浸在这份久违的、带着烟火气的劳作中,暂时忘却了空间的秘密、宋霆野审视的目光、林婉柔的威胁、以及兵团无处不在的压抑。

她只是专注地对付着眼前这块顽固的布料,仿佛这是她此刻唯一需要面对的难题。

她没有发现,床上那个背对着她、似乎早己沉入梦乡的男人,不知何时,悄然睁开了眼睛。

宋霆野依旧保持着侧卧的姿势,面朝墙壁。

但他的眼睑微微掀起,深邃的眸光在黑暗中锐利如初,没有丝毫睡意。

他并未真正入睡。

从她轻轻拿起那件破衬衣开始,从她拉过椅子坐下,从第一声针尖刺破布料的细微声响传来……他的意识就异常清醒。

他能清晰地听到身后传来的每一点动静:布料被抚平的窸窣声、针线穿过布料的“嗤嗤”声、她偶尔因为线头打结而发出的、几不可闻的轻啧声、还有她均匀而轻浅的呼吸声。

那昏黄的灯光,将她的影子长长地投在斑驳的墙壁上。

他无需回头,仅凭那晃动的剪影,就能勾勒出她此刻的模样——微微低垂着头,肩颈的线条在光影里显得格外单薄,手臂抬起放下,一针一线,专注而安静。

这画面……与他认知中的那个“林家丫头”、“资本家小姐”、“心思深沉手段狠辣的交易对象”……截然不同。

没有算计,没有伪装,没有那层冰冷的壳。只有一种近乎笨拙的、却无比真实的……专注与柔和。

他想起废弃厂房里她蜷缩在角落的惊惶,想起她递上那份笔迹鉴定报告时的孤注一掷,想起她给闪电施针时眼中奇异的光亮……一幕幕碎片在脑海中闪过,最终定格在眼前墙壁上那个安静缝补的影子。

一种极其陌生的、细微的涟漪,在他沉寂如古井的心湖深处,轻轻荡开。那感觉转瞬即逝,快得让他抓不住,却真实地存在过。

他依旧一动不动,如同沉睡的磐石。只有那微微起伏的胸膛,和黑暗中越发清亮、凝视着墙壁上那个晃动剪影的眼眸,泄露了他此刻并非无动于衷。

针线穿梭的声音还在继续,像一首单调却奇异的安眠曲,在这深夜的牢笼里,编织着无人知晓的暗流。

林雪君终于将最后一道毛边仔细地缝好,又用针尖小心地将线头藏进布料的纹理里。

她轻轻抚平补好的地方,虽然针脚略显稚嫩,但破口己经被细密地缝合,不再刺眼。

她长长舒了口气,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睛和脖颈。

床上,宋霆野适时地、极其自然地翻了个身,发出一声模糊的梦呓般的轻哼,仿佛刚刚被她的动静“惊醒”。

林雪君动作一僵,立刻将缝好的衬衣叠好,放回桌上,然后迅速吹熄了桌上的煤油灯。

房间里瞬间陷入一片浓稠的黑暗。

“吵醒你了?”她低声问,声音在黑暗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黑暗中,传来宋霆野低沉而带着刚醒时特有沙哑的声音,模糊地应了一声:

“……嗯。”

再无他言。

林雪君摸黑走到床边,在冰冷的地板上铺开自己薄薄的被褥,蜷缩着躺下。

黑暗中,两人背对着背,相隔不过数尺,却仿佛隔着一条无形的鸿沟。

宋霆野睁着眼,望着眼前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鼻尖似乎还萦绕着新棉线的味道。刚才墙壁上那个专注缝补的影子,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眼底。

而林雪君,听着身后不远处那沉稳有力的呼吸声,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被角,仿佛还能感受到指尖残留的、粗糙军绿布料的触感。

寂静的深夜里,某些东西,似乎在这一针一线间,悄然改变了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