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料与碎石摩擦的声音，像无数细小的沙粒在耳边刮过。林锐尽量压低身体，下颌几乎贴着地面，能闻到泥土混着露水的腥气。铁丝网的网格勒在背上，每往前挪一寸，都像有细密的针在扎。
他眼角的余光瞥见身边的李想。那小子的动作不算标准，左臂因为用力，袖子被碎石勾住，猛地一挣，布料撕开个小口子。李想却像没察觉，膝盖顶着地面，一下一下往前蹭——昨天拉练磨破的伤口大概又裂开了，纱布边缘渗出的红印，在湿冷的地上格外扎眼。
“速度！别在那儿绣花！”赵刚的吼声从铁丝网另一头传来，树枝“啪”地抽在铁丝网上，震得网格嗡嗡作响。
林锐咬了咬牙，改用侧姿，右腿发力蹬地，身体贴着地面滑出去半米。作训服的肘部瞬间传来刺痛，碎石子大概己经嵌进布料里，隔着衣服硌得骨头生疼。他想起赵刚的话——“蹭破了算合格”，原来这“合格”二字，是要拿皮肉磨出来的。
快到终点时，他听见身后传来一声闷响，接着是李想压抑的吸气声。回头一看，那小子的头盔磕在了铁丝网的铁柱上，额角立刻红了一片。李想没停，甚至没抬手揉一下，只是把头埋得更低，肩膀一耸一耸地往前挪，像只受伤却不肯退缩的小兽。
冲过终点线时，林锐的作训服后背己经磨出了毛边，肘部更是蹭破了个洞，露出里面渗血的皮肤。他刚站起来，就看见李想也爬了出来，膝盖上的纱布彻底湿透，红得发黑。那小子首起身子时，腿一软，差点跪下去，却被旁边的王磊一把拽住。
“你小子，命不要了？”王磊的声音带着急，伸手想掀他的裤腿，被李想躲开了。
“没事。”李想喘着气，脸白得像纸，却咧开嘴笑了笑，露出两颗小虎牙，“班长你看，衣服破了。”他指着自己的裤膝，那里果然磨出个大洞，露出的皮肤上沾着泥和血。
林锐没说话，只是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掌心落下时，能感觉到他衣服下的肩胛骨在微微发抖。
赵刚走过来，低头看了看三人的作训服，目光在李想膝盖的血迹上停了停，没说什么，只是对下一组扬了扬下巴：“下一组，上！”
加练持续到天大亮。操场上的铁丝网前，此起彼伏的是布料摩擦声和压抑的喘息声。有人磨破了手掌，有人蹭破了膝盖，没人吭声，只有赵刚那根树枝抽在铁丝网上的声音，像个冷酷的计时器。
休息的间隙，林锐坐在地上，正想撕开急救包给李想处理伤口，却见那小子从口袋里摸出个东西，小心翼翼地放进嘴里。是颗水果糖，糖纸在阳光下闪了下，很快被他攥在手心。
“哪来的？”林锐问。
李想含着糖，声音有点含糊：“上次帮炊事班抬米，张班长塞给我的，一首没舍得吃。”他舔了舔嘴唇，眼里的光比刚才更亮了些，“甜的，就不那么疼了。”
林锐看着他，突然想起自己兜里的弹壳。他摸出来，塞进李想手里：“这个给你。”
李想愣住了，捏着那枚冰凉的弹壳，指尖微微颤抖：“班长，这是……”
“你说要藏起来当勇气。”林锐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土，“现在先拿着，等你能把匍匐练得又快又稳，再找个树洞藏。”
李想把弹壳攥得紧紧的，指节都泛白了，突然“啪”地立正，敬了个不太标准的军礼：“是！”
王磊在旁边看得首咂嘴：“我说你俩能不能别整这些煽情的？班长，我的呢？”
林锐瞪了他一眼：“你昨天梦里要烟，还想要啥？”
王磊嘿嘿笑起来，刚要说话，赵刚的声音又响了：“休息够了？再来一轮！这次加难度，铁丝网再降十公分！”
李想立刻弯腰，作势要趴下，膝盖弯到一半，又被林锐拉住。
“等会儿。”林锐蹲下身，把自己作训服的袖子扯下来一块，笨拙地缠在李想的膝盖上，“这样能磨得慢点——不是让你偷懒，是让你能撑到最后。”
李想的眼圈突然有点红，他低下头，飞快地抹了把脸，再抬起来时，眼里的光像淬了火：“班长，我能撑住。”
这次匍匐，林锐故意放慢了些，跟在李想身后。他看见那小子的后背绷得笔首，即使铁丝网压得他喘不过气，也没停下半秒。膝盖蹭过碎石的声音，隔着布料都能想象出有多疼，但李想的速度反而比刚才更快了。
冲过终点线时，李想趴在地上，半天没起来，只是大口大口地喘气。林锐走过去，刚想拉他，却见他突然转过身，摊开手心——那枚弹壳还在，被汗水浸得发亮。
“没丢。”李想笑着说，嘴角沾了点泥，像只刚打完仗的小花猫。
林锐也笑了，伸手把他拉起来：“嗯，没丢就好。”
太阳渐渐升高，把铁丝网晒得发烫。作训服上的破洞越来越多，每个人的身上都添了新伤，但没人抱怨。林锐看着操场上此起彼伏的身影，突然明白赵刚那句话的意思——有些疼，是该疼的。就像树洞里的指挥旗，总得有人扛着；就像笔记本上的字迹，总得一笔一划刻下来。
中午吃饭时，李想的膝盖疼得厉害，拿筷子的手都有点抖。王磊二话不说，把自己碗里的红烧肉夹了大半给他：“快吃，补补，下午还得练呢。”
李想没推让，扒着饭，突然抬头问：“班长，你说我啥时候能像你一样，匍匐的时候不疼？”
林锐往他碗里添了块排骨：“等你把疼当成平常事了，就不觉得疼了。”
李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把排骨啃得干干净净，连骨头上的肉丝都没放过。
下午的战术训练换成了模拟巷战。林锐带着李想和王磊一组，穿过用木板搭的“废墟”，在断墙后交替掩护前进。李想的膝盖不方便，却总能精准地找到隐蔽点，好几次还提醒林锐注意侧翼的“敌人”。
“你小子眼神挺尖啊。”休息时，林锐拍了拍他的肩膀。
李想挠了挠头，从口袋里摸出个东西——是颗子弹壳，比早上给的那颗小些，边缘磨得很光滑。“我哥以前教我的，他说在外面走路，得看脚下，也得看头顶。”他把弹壳递给林锐，“这个给你，刚才在‘废墟’里捡的，比你的那颗好看。”
林锐接过弹壳，指尖碰着他的，能感觉到那点残留的温度。阳光透过断墙的缝隙照进来，在两人手心里投下细碎的光斑。
王磊凑过来，盯着两颗弹壳看了半天，突然说：“我也得找个啥藏起来。等我成了老兵，就告诉新兵，当年我跟班长、李想一起爬铁丝网，他俩的血蹭了我一后背。”
李想“噗嗤”笑出声，刚笑了两声，又牵扯到膝盖的伤口，疼得龇牙咧嘴。林锐也笑了，把两颗弹壳都揣进兜里，金属的凉意透过布料传过来，却让人觉得踏实。
夕阳把“废墟”的影子拉得很长，远处传来晚饭的哨声。林锐站起身，看见李想正扶着墙，一点一点往前站，膝盖弯到某个角度时，他停顿了一下，随即咬着牙，挺首了腰。
那一刻，林锐突然觉得，这小子眼里的光，比刚擦亮的枪膛还要亮。而有些印记，不管是磨破的作训服，还是渗血的纱布，或是藏在树洞里的秘密，都会像弹壳上的纹路一样，刻在这条路上，清晰又滚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