熄灯号响过之后，营房里很快陷入一片漆黑，只剩下窗外偶尔掠过的夜风，卷起树叶沙沙作响。林锐躺在床上，眼睛望着上铺的床板，鼻尖似乎还萦绕着下午火络油的辛辣味，肩膀的酸痛混着一种踏实的疲惫，慢慢往骨头缝里钻。
旁边的王磊翻了个身，发出一声含混的嘟囔，大概是梦到了红烧肉。林锐嘴角动了动，刚想闭眼，却听见对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
是李想。
黑暗中，那点响动很轻，像小老鼠在搬东西。林锐屏住呼吸，看见李想的床铺那边，亮起一道极微弱的光，被什么东西挡着，只在床板缝隙里漏出一点点。
他悄悄坐起身，借着那点微光，看见李想正蜷缩着身子，背对着他们，手里不知拿着什么，头埋得很低。
“还没睡？”林锐的声音在寂静的营房里响起，吓了李想一跳，那道微光“啪”地灭了。
李想猛地转过身，黑暗里能感觉到他的慌张：“班、班长……我……”
“拿的什么？”林锐下了床，走过去。地板被踩得“吱呀”一声，在夜里格外清晰。
李想的手往身后藏了藏，指尖却不小心蹭到了床沿，发出“咚”的轻响。林锐己经走到他床边，弯腰从他枕头下摸出个东西——是那个小小的笔记本，封皮上还沾着点靶场的泥土。
“在写东西？”林锐把笔记本递回去，声音放轻了些，“不用藏。”
李想接过笔记本，手指捏着边缘，指节发白：“我……我在记今天的事。”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我哥以前也有个笔记本，他说把每天做的事记下来，就知道自己有没有进步。”
林锐想起李想白天在树洞里说的话，心里动了动：“能给我看看吗？”
李想犹豫了一下，还是把笔记本递了过来。林锐摸出枕头下的手电筒，拧开，光柱斜斜地照在纸上。
字迹歪歪扭扭的，却很用力，笔画都透着股认真劲儿。前面记着新兵连的日子：“今天叠被子被班长骂了，棱角像面包”“第一次跑三公里，最后一百米是王磊拽着我跑的”……翻到最近几页，是昨夜的拉练：“雨好大，膝盖好疼，但班长帮我背背包了，他的肩膀肯定更疼”，还有今天的靶场：“打了五发十环，想起哥说的‘盯着敌人的眼睛’，原来我也能做到”。
最后一页，是刚刚写下的，墨迹还没干透：“班长的指挥旗藏在树洞里，他说‘旗在人在’。我今天捡了三颗弹壳，以后也要找个树洞藏起来，等我成了老兵，就告诉新兵，这是勇气。”
林锐合上笔记本，递回去时，手电筒的光晃过李想的脸，看见他眼里亮晶晶的，像落了星星。
“记下来是好事。”林锐关掉手电，黑暗重新涌回来，“但别熬夜，明天还要出操。”
“嗯！”李想用力点头，把笔记本小心翼翼地塞进枕头下，“谢谢班长。”
林锐刚转身，就听见身后传来窸窣声，这次是王磊。那家伙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正揉着眼睛坐起来，迷迷糊糊地问：“咋了咋了？是不是查岗的来了？”
“睡你的。”林锐瞪了他一眼，虽然知道他看不见。
王磊“哦”了一声，倒头又睡，嘴里还嘟囔着：“我梦见李想给我敬烟了……不对，部队不让抽烟……”
林锐和李想都忍不住低低地笑了，笑声在夜里像颗小石子，轻轻落在水面上。
回到自己的床铺，林锐却没了睡意。他摸出裤兜里的弹壳，就是李想送他的那颗，冰凉的，在掌心转了转。
窗外的风停了，月光不知什么时候钻了出来，透过窗棂照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影子。他想起自己刚入伍时，也总在夜里睡不着，想家，想自己能不能撑下去。是钱铁军在查铺时，悄悄往他手里塞过一块巧克力，没说话，就拍了拍他的后背。
原来有些东西，真的会传下去。不是命令，不是规矩，是夜里那道被挡住的手电光，是记在本子上的笨拙字迹，是有人在你慌的时候，轻轻说一句“不用藏”。
他翻了个身，看见李想的床铺那边，己经没了动静，大概是睡熟了。月光落在他露在被子外的肩膀上，小小的，却挺得很首。
林锐闭上眼睛，这次很快就有了困意。梦里好像又回到了昨夜的雨里，脚下的路泥泞难走，身后却有脚步声紧紧跟着，一步不落。
天快亮时，营房外的哨声又响了，比平时早了一刻钟。林锐弹起来时，看见王磊己经在摸背包，李想也动作利落地穿衣服，眼睛里没有一点惺忪，亮得像刚擦亮的枪膛。
“紧急集合？”王磊边系鞋带边问，语气里居然带了点期待。
林锐抓起作训服，往身上套：“不是集合，是加练。”他想起赵刚昨天傍晚说的话，“今天练战术匍匐。”
李想的动作顿了顿，低头看了看膝盖上的纱布，随即又抬起来，眼里的光更亮了些：“是！”
三人冲出营房时，天刚蒙蒙亮，操场上己经站了不少人。赵刚站在队伍前面，手里拿着根树枝，指着地上的铁丝网：“低姿匍匐，穿过铁丝网，谁的作训服蹭破了，算合格；没破的，加练到破为止。”
铁丝网下的地面铺着碎石子，被露水打湿了，泛着冷光。林锐看着那片铁丝网，突然想起树洞里的指挥旗，想起李想笔记本上的字。
有些疼，是该疼的。疼过了，才算真正走过这条路。
“第一组，准备！”赵刚的吼声划破晨雾。
林锐趴下时，听见身边的李想深吸了一口气，紧接着，是布料摩擦地面的声音，又涩又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