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命对决带来的热度在指尖尚未消散,手机屏幕上跳动的两个字——“妈妈”——却像一盆冰水,兜头浇灭了夏茂心中刚刚燃起的火苗。
刚刷完论坛上关于自己与锋刃对决的讨论,那点被认可的兴奋瞬间冻结。
他喉咙发紧,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吸进足够的勇气,才走到基地走廊尽头那扇积灰的窗户边,按下了接听。
“喂,妈。”声音刻意放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夏茂!”母亲的声音像淬了冰的鞭子,劈头盖脸抽了过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尖利、急促,裹挟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深入骨髓的恐慌,
“你现在在哪?!你到底在哪?!学校辅导员电话都打家里来了!说你请了好几天假不见人影!”
夏茂的心猛地一沉,仿佛被重锤击中。辅导员…暴露了!他喉咙发干,下意识地含糊道:“妈…我…我在外面有点事…”
“外面?!魔都!是不是魔都?!”
母亲的声音陡然拔高,几乎破音,带着不容置疑的逼问,
“夏茂!你给我说实话!你到底在哪?!你宿舍同学说你跑去魔都了?!是不是?!说!你是不是跑去魔都打游戏了?!”
夏茂知道瞒不住了,巨大的压力让他声音有些发涩:“…是。我在魔都。”
“魔都?!你竟然真的在魔都?!”
母亲的声音彻底崩溃,带着哭腔和滔天的怒火,
“你请假不上课!瞒着家里跑到那么远!就是为了打游戏?!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清醒!”
“妈,我在训练,这不是打游戏,这是职业…”夏茂试图解释,声音被粗暴打断。
“职业?!什么狗屁职业!”
母亲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崩溃边缘的哭腔,
“你爸愁得整宿整宿睡不着,头发一把把掉!
邻居王阿姨今天问,你家夏茂己经大三了吧?开始安排实习了吗?名牌大学生,现在在哪个大公司高就啊?
啊?!你让我怎么说?
说我儿子在魔都当网瘾少年,打游戏当饭吃?!
你知道人家背后戳着脊梁骨怎么笑话咱们家吗?!脸都丢尽了!”
夏茂的手指死死抠着冰凉的窗框,指节泛白。
他能清晰勾勒出那个闭塞小城的午后,父母在流言蜚语中强颜欢笑、如坐针毡的画面。那无形的压力,此刻正顺着电波,化作沉重的枷锁,勒得他喘不过气。
“妈,这不是网瘾!是电子竞技!是正规比赛,有俱乐部发工资,有前途的!”
他几乎是吼出王胖子那套说辞,试图穿透那层根深蒂固的偏见,
“我在正规俱乐部!DYG!
有经理,有教练,有分析师!
签合同,发工资!
税后一万二一个月!
还有首播合同,平台保底加分成!
打赢了比赛还有奖金!
要是打进顶级联赛,拿冠军,奖金够房子首付了!
这是正经事业!有前途的!”
“工资?奖金?那点钱够你在魔都活几天?够你以后安身立命吗?啊?!”
母亲的哭腔里充满了对未来的绝望,
“打游戏能打出什么前程?
能当饭吃一辈子吗?
你看看新闻!
那些打游戏的,哪个不是年纪轻轻一身伤病,最后灰头土脸滚回家,要技术没技术,要人脉没人脉,啃老本都没得啃!
夏茂,算妈求你了!
别再做梦了!赶紧回来!
你是不是还打算办休学?!你疯了吗?!
赶紧给我回来!
趁着春招还没彻底结束,妈豁出这张老脸去求求你李阿姨,在银行给你找个安稳的位子!你爸心脏不好,经不起你这么吓唬了!你这是要他的命啊!”
“没出息”“不务正业”“灰溜溜滚回来”“要你爸的命”……
这些字眼如同淬毒的针,密密麻麻扎进夏茂的心窝。
他理解那份源于未知和恐惧的爱,但这份沉重的爱,此刻正化身巨手,蛮横地要将他拽回那条被规划好的、毫无波澜的“安稳”轨道。
走廊里残留的泡面味混合着劣质消毒水的气息,与电话那头遥远家乡飘来的、带着油烟味的烟火气,在夏茂鼻腔里形成令人作呕的割裂感。
一边是父母眼中万劫不复的悬崖,一边是职业赛场上遍布荆棘、迷雾重重的独木桥。
他沉默着,听着母亲在电话那端从愤怒的控诉逐渐变成绝望的啜泣和哀求。
压抑了数日的委屈、不甘、愤怒,还有白天训练赛的憋屈、复盘时“自杀流”标签的刺痛、深夜Rank找回手感时的热血沸腾、与锋刃巅峰对决时血脉偾张的极致、王胖子描绘的金色雨银龙杯的璀璨幻梦……
以及那个深夜,训练室桌角,静静散发着微弱热气的、印着傻气猫头的保温杯。
无数画面在他脑中疯狂冲撞、撕扯、爆炸!
“妈——!”
夏茂猛地低吼出声,声音不大,却像困兽濒死的咆哮,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斩钉截铁的决绝,硬生生截断了母亲泣不成声的絮叨。
电话那头骤然死寂,只剩下压抑的抽气声,似乎被儿子这突如其来的、近乎陌生的强硬震住了。
夏茂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仿佛要将肺里最后一丝空气也榨干,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艰难地挤出来,却无比清晰、沉重地砸在电话两端:
“这不是打游戏!”
“这是电竞!”
“是我的路!”
“我知道你们怕!
我知道这条路黑!
我知道可能摔得粉身碎骨!
但是——”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孤注一掷的颤抖,
“给我一年!
就休学一年!
如果一年后,
我夏茂在这条道上,没混出个人样,没打出一点名堂!
证明我就是个废物,我认栽!
我立刻卷铺盖滚回来!
复学!找工作!
找个你们觉得‘正经’的活儿,活到死!
这辈子,绝不再碰一下游戏!”
电话那端是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夏茂能清晰地听到母亲压抑的、破碎的呼吸声,仿佛他刚才的话不是承诺,而是一把生锈的钝刀,狠狠捅进了最亲的人心里,也彻底斩断了自己所有的退路。
“你…你真是…”
母亲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悲凉和巨大的失望,
“鬼迷心窍了!
好…好…夏茂!
你长大了!
爸妈管不了你了!
你…你就在那魔窟里…作吧!
等你撞得头破血流,一身是伤爬回来的时候…别怪…别怪爸妈心狠…没拉你!”
嘟…嘟…嘟…
忙音如同冰冷的铁锥,狠狠刺入耳膜,在空寂的走廊里尖锐地回荡。
夏茂维持着僵硬的姿势,手机死死贴在耳边,仿佛那忙音是连接他与那个安稳世界的最后一丝信号。
窗外的天光在他脸上切割出明暗的裂痕。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方才爆发出的孤勇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留下的是无边无际的、冰冷的空虚和噬骨的恐慌。
母亲最后那句“别怪爸妈心狠”像魔咒般在脑中盘旋,他能想象到电话那头母亲崩溃的泪眼,父亲沉默佝偻的背影。
“一年…”他喃喃自语,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这个词像一道符咒,既是对父母的承诺,也是套在自己脖颈上的绞索。
一年,短到可能眨眼即逝,在职业赛场上连个水花都溅不起。
一年,也长到足以将一个人彻底磨砺,或者彻底摧毁。
失败?
那就认命,滚回去,埋葬所有幻想。
成功?
那就用最耀眼的奖杯,砸碎所有质疑!
一股破釜沉舟、近乎自虐的狠劲,在巨大的内外压力逼迫下,从骨髓深处轰然炸开,瞬间吞噬了那点可怜的恐慌和空虚。
他猛地将手机揣回兜里,眼神如同淬火的刀锋,骤然变得锐利而冰冷。
不再迟疑,他转身,脚步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走向走廊另一头那扇虚掩着的、贴着褪色DYG队标的经理办公室门。
里面传来王胖子对着屏幕的嘟囔,似乎在研究什么数据。
夏茂没再敲门,首接推门而入。
王胖子闻声抬头,看到是夏茂,脸上习惯性地堆起弥勒佛似的笑容:
“哟!夏茂!稀客啊!怎么着?想通了?是不是要跟王哥聊聊合同…”
“王经理。”
夏茂的声音异常平静,像暴风雨前的死寂,却带着千钧之力,打断了王胖子的寒暄,
“合同,拿给我看。现在,谈细节。”
王胖子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随即如同火山爆发般猛地绽放,小眼睛瞪得溜圆,迸发出狂喜的光芒!
他“噌”地站起来,庞大的身躯灵活地绕过桌子,厚实的手掌重重拍在夏茂肩上,差点把他拍个趔趄:
“好!好小子!有种!
王哥就知道!你这块金子埋不了!
这就对了!来来来!坐!坐下说!”
他手忙脚乱地从抽屉里翻出那份厚厚的合同草案,“啪”地一声拍在桌面上,震得灰尘飞扬,
“保底!分成!奖金!条款!
哥跟你一条条捋!
包你满意!
咱们DYG能不能翻身,能不能杀进LPL,就看你这杆枪了!”
夏茂在王胖子热情的近乎拉拽的动作下落座。
目光落在桌面上那份摊开的合同上。白纸黑字,冰冷而坚硬。
一年。
这独木桥,他踏上了。
就算爬,也要爬到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