赢世民做错什么了吗?
没有。
反正他自己觉得没有。
短暂的回忆了一下过往种种之后,赢世民的眼神中不见半分动摇,反而更为决绝和愤怒。
他教子严格,是为了江山社稷。
他高标准严要求,是为了让太子承载起武朝的未来,不至于在风雨飘摇中倾覆宗庙。
他是有过冷脸,有过斥责,有过惩戒。
可哪一样,不是为了太子好?
甚至他曾给过赢高明别人求不来的优渥与机会,教他权术,带他巡视,亲口将那些最深的治国机要讲授于他。
这样的父亲,算不得亏欠。
错的,从来不是朕!
是他,赢高明!
是他不懂事,不知轻重,不明白自己肩上的责任!
是他沉溺于私情,心胸狭窄,不愿容物,不愿收敛,不愿顾全大局!
身为储君,他该明白什么叫做天子家法,什么叫做国之纲纪,而不是一味恃宠而骄,一味怪朕冷酷无情!
越想越气,赢世民的眼睛再次泛红。
“冷酷无情?”
赢世民的嘴角,扯出一抹极冷的笑。
“朕若真冷酷无情,他还能在东宫苟延残喘到今日?”
随着低低的一句冷语,殿中的空气,骤然凝固。
而赢世民的眼神,也越来越深,越来越暗。
最终凝成一片死寂的黑。
那是一种只有帝王才会有的决断,冷酷到近乎灭绝人性的决断。
他不是没有爱过。
可一旦这份爱被亲手践踏,他会让对方付出比任何人都惨烈的代价。
因为他不仅是父亲,更是皇帝。
而皇帝,是不会认错的。
在他的逻辑里,一切的错,全是赢高明的。
是他自毁前程,是他不自爱,是他不知收敛,是他胆敢以如此恶毒的言辞羞辱君父,践踏皇家威仪!
既然如此,那就休怪他心狠手辣!
“来人。”
赢世民缓缓起身。
声音,低沉,缓慢,却带着一种毋庸置疑的威势,仿佛每一个字都压着雷霆之怒。
“传召内阁、兵部尚书、御史大夫,入殿议事。”
常涂心头一震,伏地而拜,声音有些发颤:“……喏!”
行过一礼之后,常涂出了殿门。
脚步明明不快,却像是踩在一条随时可能塌陷的冰面上,每一步都心惊肉跳。
因为他很清楚,赢世民一旦将内阁、六部尚书、御史大夫同时召进大明宫,那绝不是什么日常议事的阵仗。
那是要定大事的阵容,而且是足以改变整个帝国权力格局的大事。
毕竟这几位,哪一个不是一朝栋梁?
内阁的大学士,手握诏令起草权,是天下政务的笔杆子。
六部尚书,分掌吏、户、礼、兵、刑、工六条根脉,等于是整个国家的血脉循环系统。
御史大夫更是风闻言事、纠察百官的鹰犬之首,专门替皇帝盯人、杀威。
若把这几路人马凑到一起,就是把帝国的脑、心、骨、眼全都拉到一张桌子上。
这样的规格,平日里只有册立、废黜储君,或是更改国本、问罪重臣时才会出现。
想到这里,常涂后背又是一阵凉意,手心的汗渗了出来。
他不敢多想。
可“废太子”三个字,还是不停地在他脑海中盘旋。
常涂并不是没见过这种场面,他在净身前,本是秦王赢世民的亲卫,手里沾过血,眼里见过生死。
当年玄武门的清晨,他就站在城楼上,亲眼看着王府铁骑冲杀入禁中,亲耳听到金吾卫长史的惨叫声,混着战马嘶鸣回荡在朱雀大街上。
可如今净了身、老了十几年,胆子似乎也跟着缩小了一些。
那份曾经铁血而刚硬的勇气,竟在此刻化作无力的紧张。
摸了摸怦怦直跳的心脏,常涂忍不住自嘲一声:“真是老了……二两肉切了也就切了,怎么胆子也变小了?”
言罢,常涂摇摇头,正欲加快脚步。
可就在这时,常涂忽然注意到,前方御道边的影壁下,竟跪着一个人。
那人穿着朝服,鬓发微乱,衣摆沾着灰土,双膝死死抵在青砖上。
看上去很是狼狈。
而常涂眼尖,一眼就认出。
那跪在影壁下的人,便是太子少傅,张朴。
认出来人后,常涂下意识地犹豫了一下。
随后脚步微微一偏,打算装作没看见绕过去。
毕竟陛下并没有传召张朴,跪着就跪着,与自己又没有什么干系。
再说了,他还有要紧事。
陛下的口谕,要去传内阁、兵部尚书、御史大夫,那才是当下的头等大事。
于是,常涂视而不见,继续向宫门外走去。
然而,就在他欲径直离开时,张朴正巧却抬起了头。
一见常涂,立刻扬声喊道:“常公公!烦请通传一声,张朴有要事求见陛下!”
常涂被这一嗓子叫得停下脚步,顿时暗暗翻了个白眼。
按理说,他可以甩袖走人,不搭理就是了。
可这毕竟是朝廷的正三品大员,而且在宫门口直接晾着人,有失礼数。
更何况,这张朴一身骨头硬得很。
真要得罪了他,少不得在外人面前嚼舌根。
于是常涂只好挤出个笑容,打了个哈哈:“哦,原来是少傅大人。您是要求见陛下?可眼下陛下还有别的要紧事要办,不便接见。”
“这样吧,您先回去,我替您在陛下面前捎句话,等陛下有空了,我一定通知您觐见,如何?”
常涂这番话说的不软不硬,态度却很明显。
按理来说,明理人应该顺势答应下来才是。
谁知张朴连头都没低,直接摇头,声音铿锵:“不行!老夫此番入宫,有极重要之事,非要当面启奏,不见陛下,誓不离开!”
看着张朴倔强的老脸,常涂心里顿时暗暗叫苦。
毕竟张朴这人就是个死倔脾气,拐不回去的。
可眼下他奉了陛下的旨意去传召重臣,怎么能被这半路横出来的张朴给耽误?
正思量着如何脱身,殿门那边忽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片刻后,一个小内侍匆匆跑出来,见到常涂后,压低声音道:“常公公,陛下有旨!”
“什么?”
常涂赶紧问道。
而那小内侍则低声道:“陛下说,让您先等等,先请张少傅进去,陛下要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