赢丽质微微抬眸,目光落在案几上的那封信。
沉默良久,忽然轻轻叹了一口气。
那口气里,没有以往提起东宫时的讥刺,也没有她惯常称呼赢高明的代号“搅屎棍”。
这一次,赢丽质用了一个堪称奇异的语气,却偏偏语调平平地说:“我大哥现在,已经成了笼子里的困兽了。”
“嗯。”
李北玄低低应了一声,没再多问什么。
只是抬起头,静静看着赢丽质的侧影。
看着赢丽质绷紧的嘴角,李北玄忽然明白,她为什么会用这样的语气了。
兔死狐悲。
同为赢世民的子女,赢丽质其实心里明白,比任何人都明白。
赢世民和赢高明,已经走到了不可挽回的,极端危险的临界点。
一个人,若自觉是父亲的儿子,那他再不堪,再愚蠢,再骄纵,心底仍存着一道底线。
那道底线,叫血缘。
叫父子。
可一旦,这条底线彻底崩塌呢?
那么,他和他的父皇之间,再无亲情,只有赤裸裸的敌意。
赢丽质说困兽,李北玄觉得,这是最贴切不过的比喻。
困兽,为什么危险?
不是因为它有牙有爪,而是因为它已经退无可退。
退路尽头,便只剩下绝地反扑。
而一个太子,一旦认为父皇为了皇位可以杀掉亲儿子,那就说明,在他的认知里,他早已不是儿子。
而皇帝,也不是父亲。
两个人之间,不再是血脉相连的至亲,而是互相提防、互相算计、互相试探的仇敌。
这是人伦彻底崩坏的开始。
也是帝国暗流翻涌的征兆。
父子之情,本是最牢不可破的羁绊,一旦化作仇怨,便比世上任何仇恨都更可怕。
因为它曾经拥有过最深厚的信任,最亲近的温情。
而那些信任与温情,一旦反转,便会化作同样深的恨,同样烈的怨。
仇敌之间,只能算计一分。
可父子反目,却会倾尽全力,恨不得将彼此连根拔起,毁个干净。
想到这里,李北玄缓缓抬起头,看着赢丽质,眼神格外郑重。
语气低沉却不带丝毫拖泥带水:“咱们,需要提前准备了。”
赢丽质闻言,垂在身侧的手,微微一紧。
她没有出声,只是盯着李北玄,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意。
“……到……已经、已经到这种程度了吗?”
赢丽质颤抖着嗓音说道。
而李北玄闻言,眼神有些悲悯的望了望赢丽质,伸出手,轻轻地拢了拢她耳边的发丝:“我觉得……已经到了。”
说罢,李北玄顿了顿。
目光扫过那封信,似乎在斟酌措辞。
良久,才一字一顿地说道:“因为我觉得你大哥现在,大概率只剩两条路可以走了。”
“一条路,是走投无路之下,自裁。”
“而另一条路——”
话,没说完。
屋子里,烛火忽然一晃,映得他的侧影忽明忽暗,像是笼罩在一层无形的阴影之下。
赢丽质死死盯着他,眼神里第一次带上了一种近乎本能的拒绝,仿佛不愿听到那个词。
可下意识的,赢丽质无法控制的启唇,和李北玄异口同声的说出几个字。
“另一条路……”
“造反。”
这四个字一出口,满室皆静。
赢丽质整个人都打了一个寒颤。
或许,因为她是个女人。
或许,因为她还小。
因为她的年纪,还不足以让心肠在朝堂风雨中磨到全然冷硬的地步。
赢丽质现在很难过。
她知道,赢高明这些年做了多少让她厌烦、恼怒、甚至咬牙切齿的事。
两人交手,也不止一回。
论心机,他们互不相让。
论手段,她也没真留过情面。
甚至在许多时候,她和他之间的敌意,已经跟仇人没两样了。
可那毕竟是她的大哥。
是同一个母亲怀胎十月,同一个父亲血脉相连的至亲。
无论他们在局里怎么角力、怎么拆台,骨子里那一点点兄妹的情分,总还是藏在心底的。
那情分平时不显,不会让她手软,不会让她下不去狠招。
可一旦被逼到真要生死决断、真要说出“造反”这样的结局时,那情分就涌了上来,甚至让赢丽质感觉有些窒息。
她不愿意接受。
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同胞,也会走到举兵叛逆、以父为敌的那一步。
她不愿意去想象,那张从小就与她同席吃饭、同院玩耍的脸,会有一天在战阵上与她隔刀对望。
她不愿意去想象,长安的宫门外,旌旗翻滚、刀枪林立的那一刻,站在另一边的,是她的兄长。
理智告诉她,这一步极可能发生。
心里却拼命抵触,不肯迈过去。
那是一种本能的否认。
于是,短暂的抵触过后,赢丽质的心中,甚至有片刻怀疑,自己是不是不够狠。
若是换成父皇,或者李北玄,或许早就不费什么感情地把“造反”这两个字说出口,然后直接开始部署防范与应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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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她不行,她的心弦在那一刻绷得发疼,还带着一丝屈辱的羞愧。
羞愧于自己的动摇,羞愧于自己竟然在这等局势下,还留了情。
“小爷们儿,你说得对,我们需要早做准备。”
片刻后,赢丽质眨了眨眼,表情冷硬的说道。
毕竟她大哥,赢高明,那个曾经意气风发、骑射无双、少年英姿的太子,如今,真的已经被逼到绝境了。
父皇不给退路,朝臣不给援手,身边亲信一个个被调离,东宫中处处皆有耳目。
他还能做什么?
无非就是那两条路。
要么死,要么反。
除此之外,再无第三条路可走。
而可怕的是。
造反,不仅是赢高明极有可能会选的选择。
更重要的是,造反一旦开始,就会迅速失控,席卷整个帝国,血流成河。
因为,这不是普通的藩王、外戚、勋贵造反。
这是太子。
皇帝嫡长子,手握天家正统的太子。
一旦赢高明揭竿而起,天下人会怎么看?
那些对赢世民心怀不满的大臣,会不会暗中呼应?
那些被削藩的宗室,会不会蠢蠢欲动?
那些手握重兵的将领,会不会趁机观望、倒戈?
想来想去,赢丽质心头那点情分、愁绪,不自觉就散了,冷静的拉着李北玄开始密谋起来。
而另一边。
大明宫里,传来了帝王哀恸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