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崇走后的第三天傍晚,路程蹲在库房角落整理一堆旧账本时,听见司徒仪在外面爆发出一声短促的咒骂。他抱着本民国二十三年的绸缎庄账册探出头,正看见司徒仪举着只断了耳的青花碗,对着夕阳比划角度。
“这釉色太贼了,” 司徒仪把碗底朝天扣在石桌上,指腹蹭过碗沿的冰裂纹,“前清仿宣德的活儿,偏要做旧成成化款,典型的‘打眼货’。” 他忽然抓起路程的手腕按在碗底,“你摸摸这圈涩胎,正经官窑哪会留这么糙的边?”
掌心贴着微凉的瓷面,路程闻到司徒仪袖口飘来的檀香味 —— 和库房里那尊清代观音像底座的味道一样。他想起昨天整理杂物时,从个褪色的锦囊里倒出半块沉香,司徒仪当时眼睛亮得像发现了新大陆,说这是海南沉水香,能在水里立着不沉。
“晚上想吃什么?” 司徒仪突然把账本从他怀里抽出来,哗啦啦翻到夹着红绳的那页,“胡同口新开了家涮肉馆,据说老北京铜锅,碳火烧得旺。” 他指尖划过账册上 “民国二十五年三月 收紫檀木匣一只” 的字迹,忽然停住,“对了,那只木匣你整理到了吗?锁孔是梅花形的。”
路程想起那个摆在北墙根的黑匣子,铜锁上刻着缠枝莲纹,当时以为是普通的旧物就没在意。“在最里面那排架子上,” 他起身时带倒了脚边的木箱,滚出十几个泛黄的信封,邮票上的长城图案己经模糊,邮戳都是 “京都 1987”。
司徒仪捡起最上面的信封,信封边缘有被虫蛀的小孔,背面写着 “内有照片,勿折”。他对着光看了看,忽然笑出声:“这是老范当年追他太太时寄的情书,据说攒了整整一木箱,后来老太太去世,就托我们帮忙收着。” 他把信封递给路程,“你闻闻,还带着股桂花糕的甜香呢。”
果然有淡淡的甜意混在纸张的霉味里,路程想起刘崇临走前塞给他的那本《燕都旧闻》,扉页上用铅笔写着 “丙戌年秋,于琉璃厂得之”,字迹和这些信封上的很像。“刘老也喜欢收集这些?” 他着信封上的字迹,忽然发现右下角有个极小的 “仪” 字。
“老头年轻时是邮局分拣员,” 司徒仪往铜锅里丢进一把茴香,火苗 “腾” 地窜起来,映得他脸颊发红,“那时候最盼着收到带香味的信封,说是能闻出寄信人在哪家铺子买的信纸。” 他夹起片涮得发白的羊肉,“就像这麻酱,前门张记的比鼓楼那家多放半勺花生酱,你尝出来没有?”
芝麻酱在瓷碗里转出浅褐色的旋涡,路程突然想起凌晨整理账册时,发现民国二十七年的记录里夹着张当票,当物是 “紫檀木匣一只”,赎当日期正好是司徒仪出生那年。他抬头时,正看见司徒仪把剥好的糖蒜推到他面前,指尖沾着琥珀色的糖汁。
第西天清晨,路程被一阵叮叮当当的响声吵醒。推开门看见司徒仪蹲在石榴树下,手里拿着把小锤子敲那只青铜小鼎。“你看这磨损的痕迹,” 他指着鼎耳内侧,“不是自然形成的,是有人故意磨掉了什么。” 鼎腹突然滚出个小纸团,展开来是张药方,字迹和刘崇的很像,一味 “合欢皮三钱” 被圈了红圈。
“老头当年给人开方子,总爱把安神的药圈出来,” 司徒仪把药方夹进《本草纲目》,“说这年头,心不安的人比身不康的多。” 他忽然从怀里掏出个锦囊,正是昨天发现沉香的那个,“这是他年轻时候的,你看这绣工,针脚歪歪扭扭的,据说是给初恋绣的。”
锦囊里的沉香还在散发着幽微的香气,路程注意到边角有块暗红的污渍,像是被什么液体浸泡过。“库房西角那堆旧书里,有本《绣谱》,” 他起身时带起一阵风,吹落了司徒仪别在衬衫口袋里的钢笔,“夹着张照片,两个穿中山装的年轻人站在槐树下,其中一个后颈有颗痣。”
钢笔在青石板上滚出半圈弧线,司徒仪弯腰去捡时,路程看见他后颈也有颗同样的痣。晨光透过石榴树的缝隙洒下来,在那本翻开的《燕都旧闻》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正好落在 “丙戌年秋” 那行字上 —— 那年司徒仪刚满五岁。
第五天傍晚整理库房时,路程踩着木梯够顶层的木箱,脚下突然一滑。司徒仪伸手捞住他的腰时,两人一起撞翻了旁边的铁架,哗啦啦滚下来一堆拓片。其中一张《兰亭序》的拓本里掉出枚银质书签,背面刻着个 “砚” 字,和路程捡的那枚正好成对。
“这是老头年轻时刻的,” 司徒仪用袖口擦去书签上的灰尘,“说等找到能认出这字的人,就把另一半给他。” 他忽然把书签塞进路程手里,“你那枚带来了吗?拼在一起看看。”
银质的冰凉从指尖传来,路程想起刘崇临走前拍着他肩膀说的话:“小仪看似大大咧咧,其实心细得很,当年在库房找到那只青铜鼎时,他蹲在地上看了三天,就为了弄清楚磨损的纹路是自然形成还是人为打磨。”
拓片在暮色里渐渐模糊,司徒仪突然指着其中一张汉代画像石的拓片:“你看这宴饮图,右下角那个倒酒的童子,腰间系的铃铛和东厢房那只铜铃一模一样。” 他忽然笑起来,“老头说那是他太爷爷从旧货市场淘来的,当年就摆在书房当镇纸。”
暮色漫进库房时,两人蹲在地上拼了整整三盒碎瓷片。当最后一块月牙形的瓷片归位,露出完整的 “永乐年制” 款识时,路程听见司徒仪轻声说:“其实我不是老头的亲徒弟,是他捡来的。那年冬天在火车站,我抱着个破瓷碗蹲在角落,他蹲下来问我想不想学认古董,我说想,他就把我带回来了。”
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在司徒仪睫毛上,像落了层霜。路程想起自己背包里那两盒驴打滚,己经放得有些硬了,他摸出来递过去:“刘老说你小时候总偷他的驴打滚吃。”
司徒仪咬了一口,糯米的甜香混着芝麻的醇厚在空气里散开。“老头总说,” 他含糊不清地说,“认古董和认人一样,得看细处,那些藏着的小记号,才是真东西。” 他指了指驴打滚盒子上的印花,“你看这‘桂香斋’的字号,比现在的新包装少个点,是十年前的老版。”
第六天清晨,路程在库房发现个上了锁的樟木箱。司徒仪拿来钥匙打开时,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三十本日记,第一本的封皮上写着 “仪儿周岁记”,最后一页贴着张婴儿的脚印,旁边用红笔写着 “今日得徒,眉眼如旧”。
“这是老头写的,” 司徒仪翻到某一页,上面画着个歪歪扭扭的鼎,旁边写着 “小儿初见此鼎,喜不自胜”,“那年我八岁,第一次进库房就抱着这只鼎不肯撒手。” 他忽然指着日记里的一句话,“你看这句‘路氏少年观鼎,指尖抚纹,如仪当年’,老头早就知道你会来。”
樟木的香气混着阳光的味道漫开来,路程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刘崇时,老人递给他的那杯茶,杯底沉着片完整的茉莉花瓣。“刘老说,” 他轻声说,“真正的古董,是会认人的。”
中午吃饭时,司徒仪突然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只青玉扳指,纹路和那只青铜鼎的一模一样。“这是老头给你的,” 他把扳指塞进路程手里,“说等你能认出这扳指的年份,就带你去见他那些藏在乡下的老朋友。”
玉质温润,路程忽然明白刘崇为什么要让他整理那些旧账册。每一笔记录,每一件旧物,都藏着时光的密码,而能解开这些密码的,从来都不只是眼力,还有那颗愿意慢慢等待的心。
傍晚整理完最后一箱旧物时,路程发现司徒仪在偷偷拓印那只青铜鼎的纹路。夕阳透过窗格照在他专注的侧脸上,像一幅沉静的古画。“其实我知道鼎上的纹路是什么意思,” 路程走过去,指着其中一段,“这是‘长乐未央’的变体,汉代常见的吉祥纹。”
司徒仪猛地抬头,眼睛亮得惊人。“老头说,” 他声音里带着笑意,“等有人能认出这纹路,就让我们一起去修复那只碎掉的青花碗。” 他从工具箱里拿出瓶黏合剂,“现在,我们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