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灾情

2025-08-15 4358字 10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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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在城墙下停稳,三人顺着石阶登上城楼。刚走到垛口边,一股混杂着汗臭、霉味与绝望的气息便扑面而来,让李嘉颂下意识地皱了皱眉。

苏诚扶着冰冷的城砖往下看,心脏猛地一缩。

城下黑压压的全是人,一眼望不到头。那些人挤作一团,个个衣衫褴褛,有的甚至光着脚,污泥糊满了脚踝。瘦得只剩皮包骨的孩子被大人举在肩头,睁着空洞的眼睛望着城墙;头发花白的老人蜷缩在地上,嘴里不知念叨着什么;更多的人则朝着城楼上哭喊、挥手,嘶哑的声音混在一起,像无数根针在扎人的耳膜。

浑浊的汾河水就在不远处,岸边还泊着几艘被抢来的渡船,船板上沾着暗红的血迹。有几个灾民试图往船上爬,却被后面涌来的人挤得掉进水里,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很快就没了踪影。

这景象,比史书中任何一句“饿殍遍野”都要刺眼。前世在博物馆里看到的灾荒图片,纪录片里的旁白解说,都不及此刻亲眼所见的万分之一——那些不是冰冷的文字或画面,是活生生的人,是正在被饥饿与绝望吞噬的生命。

苏诚的指尖无意识地收紧,捏得城砖生疼。他忽然想起那个叫“小杂种”的人。

她现在在哪里?是不是也在这数万灾民里?是不是还活着?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按了下去。

太渺茫了。

在这样的人潮里找人,无异于大海捞针。就算母亲的建议被采纳,划分区域、登记信息,也需要时间——搭建营区要时间,组织灾民登记要时间,甄别筛选更要时间。而那个‘小杂种’,能不能撑到那个时候,都是未知数。

李嘉颂在一旁骂了句脏话:“他娘的,这哪是灾民,简首是潮水……”

张世元也沉默着,脸色凝重。他虽出身官宦,却也没见过这等阵仗。

苏诚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沉郁。

“以后没事,就多来这儿转转吧。”他望着城下,声音有些发哑。

“转这地方干啥?晦气。”李嘉颂不解。

“碰碰运气。”苏诚扯了扯嘴角,笑容有些勉强,“万一……就在这茫茫人海里,多看了一眼呢?”

他不知道系统为什么要他找这个孩子,也不知道这孩子身上藏着什么秘密。但他知道,自己必须找到她。

城楼上的风很大,吹得人眼睛发涩。苏诚望着城下那片涌动的人潮,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管要等多久,不管有多难,他都得找到她。

李嘉颂听苏诚说要常来城墙转悠,当即嗤笑一声,用胳膊肘撞了撞他:“我说诚兄,你家那老仆到底把那姑娘吹成什么样了?能让你为了她,天天来这晦气地方喂蚊子?”

张世元也跟着打趣:“莫不是老仆说她有倾城之貌,苏兄这是提前来蹲点,好抢在别人前头?”

苏诚苦笑一声,没正面回答,只含糊道:“找个人罢了,哪有你们说的那么玄乎。”他心里清楚,跟这两个满脑子风花雪月的家伙解释不清,索性任由他们猜去。

三人在城墙上又站了片刻,看着城下依旧混乱的人群,终究觉得束手无策——就算此刻真看到了小杂种,也没法把她从数万灾民里拉出来,更别提接进城里。

“走吧,在这站着也没用。”张世元率先转身,“去玉春坊喝两杯,静静心。”

李嘉颂立刻附和:“对!喝酒去!正好让小雅陪咱们喝几杯,昨天不是说好了让诚兄请客吗?”

苏诚没反对,跟着他们下了城墙,往玉春坊去。

还是上次那间阁楼,红姨依旧热情,苏倩也被请了来。琵琶声起,依旧是婉转悠扬的调子,苏倩的指尖在弦上流转,紫纱后的目光偶尔落在苏诚身上,带着几分探究。

可这一次,没人叫好,也没人评诗。

李嘉颂捧着酒杯,眼神却飘向窗外,不知在想什么;张世元把玩着折扇,眉头微蹙,没了往日的谈笑风生;苏诚也沉默着,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苏倩的琴声渐渐低了下去,她似乎察觉到了三人的异样,停下拨弦的手,轻声问:“三位公子今日似乎有心事?”

李嘉颂勉强笑了笑:“没什么,就是……喝多了。”

张世元也摆摆手:“无妨,苏大家继续弹吧。”

琴声再次响起,却怎么也驱不散阁楼里的沉闷。往日里能让他们开怀大笑的风月场,此刻竟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苏诚放下酒杯,望着窗外江州城的繁华,再想起城墙外的绝望,只觉得心里像堵了块石头——这城里城外,明明只隔了一道墙,却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阁楼里的酒喝得寡淡,连苏倩指尖流淌的琵琶声都像是蒙了层灰。李嘉颂捏着酒杯转了两圈,忽然把杯子往桌上一墩:“算了,没劲儿,回吧。”

张世元和苏诚都没意外。方才在城墙上那一眼,像是把所有人的兴致都浇灭了。

“不找小雅了?”苏诚随口问了句。

李嘉颂嗤了声:“哪还有心思找?”他抓了抓头发,语气里带了点自己都没察觉的烦躁,“我娘昨天派人来说,我爹在京里都熬了好几个通宵了,兵部的人一个个跟疯了似的。这时候还寻欢作乐,像什么话。”

他虽是纨绔,却也知道“兵部”二字意味着什么。数万灾民堵在城下,最先承压的就是负责城防的兵部,他爹身为兵部郎中,自然脱不了干系。

张世元点点头:“回去也好,我也得让管家再去城门口盯紧些。”

苏诚没多说,起身结账。

三人走到玉春坊楼下,红姨还想留客,见三人神色都淡淡的,也识趣地闭了嘴。

“明儿再说吧。”李嘉颂挥挥手,率先上了自家马车。

张世元也拱了拱手:“我先回了,有消息让人给你送信。”

“好。”苏诚应着。

看着两人的马车先后驶远,苏诚才上了自己的车。

一路颠簸着往苏府去,车厢里很静,他却没闭眼。脑海里反复闪回的,是城墙上看到的景象,是灾民们绝望的哭喊,还有那个不知在何处挣扎的小杂种。

马车停在苏府门口,管家迎上来:“少爷,夫人在书房等您呢。”

苏诚心里一动,快步往里走。或许,母亲那里有消息了。

苏诚刚走进书房,就见苏夫人正对着一封书信出神。见他进来,夫人放下信纸,脸上带着几分欣慰:“诚儿,你那几条建议,知府大人派人来说了,觉得可行,己经让人着手去办了。”

苏诚心里顿时一喜,像有股热流涌上来——这意味着灾民们能早日得到安置,也意味着找到小杂种的希望又大了几分。但他面上只装作惊讶,挑了挑眉:“真的?我就随便写写,没想到还真能用得上。”

“可不是随便写写。”苏夫人笑着点了点他的额头,“知府大人在信里都夸了,说这法子既稳妥又周全,还问我是不是请了幕僚帮你琢磨的。”她拉过苏诚的手,满眼的骄傲,“娘跟他说,这都是我儿自己想的。诚儿,你能有这份心思,娘真为你高兴。”

苏诚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娘,您就别夸我了,我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

“什么死耗子,这是你的本事。”苏夫人又叮嘱了几句“以后多读书多琢磨”,才让他回后院休息。

回到自己院里,苏诚先去看了看桌上的扑克牌。浆糊己经干透,衬金纸和夹江纸牢牢粘在一起,摸上去挺括结实。他拿起一张翻了翻,心里却没什么成就感,目光落在窗外,又想起了城墙上的景象。

他一屁股坐在廊下的椅子上,托着下巴发起呆来。

小翠在院里扫着落叶,见他这副心事重重的模样,犹豫了半天,悄悄回房把一个鸟笼搬了出来。笼子里是只羽毛翠绿的鹦鹉,是原主以前最喜欢的,总爱逗着它学说话。

“少爷,您看看它?”小翠把鸟笼往他面前递了递,鹦鹉扑腾着翅膀,叫了两声“公子”。

苏诚回过神,看着那只鹦鹉,又看看小翠红扑扑的脸,忍不住笑了:“怎么?怕我闷得慌,拿它来给我解闷?”

小翠被他说得脸更红了,低下头小声道:“以前少爷最喜欢逗它了……”

“行了,放回去吧,天凉了,别冻着它。”苏诚摆摆手,语气里带着几分暖意,“我就是坐会儿,没什么事。”

小翠“哦”了一声,抱着鸟笼红着脸退了回去,脚步轻快了些——看来少爷不是生闷气,这样就好。

苏诚望着她的背影,又转头看向桌上的扑克牌,心里慢慢平静下来。

事情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不是吗?

他深吸一口气,起身回了屋。不管找小杂种有多难,总得一步一步来。眼下,先等着灾民安置营搭起来再说。

日子一天天过去,秋意渐浓,城墙上的风也添了几分凉意。这几日,苏诚几乎天天往城墙跑,有时李嘉颂和张世元陪着,更多时候是他自己一个人,扶着垛口往下望,目光在密密麻麻的灾民中扫来扫去,却始终没看到那个熟悉的瘦小身影。

府衙那边传来消息,分区隔离的营区己经搭起了雏形,登记工作也在慢慢推进,可负责登记的衙役回禀,始终没见过叫“小杂种”的孩子。有几个灾民说认得这么个姑娘,却都摇头说“好些日子没见着了”,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李嘉颂打点的人也没传来消息,张世元派去的管家守在登记点,同样一无所获。

苏诚心里那点刚燃起的希望,又渐渐沉了下去。

这日傍晚,苏诚刚从城墙回来,管家就递上一封京城来的书信,是苏有方写的。信里,苏尚书难得没有训斥,反而带着几分温和的语气,夸他“近日颇有长进”。苏诚一看就明白,母亲定是在父亲的家书中把那几条建议全部说成了自己的功劳。

果然,信里提了一句,说他将建议写成奏章呈上去,“龙颜大悦”,皇帝不仅当众夸了他有“安邦之才”,言语间还流露出要将他列为丞相预备人选的意思。苏诚看着信纸,忍不住苦笑——父亲这是捡了个大便宜。

他也知道,父亲不说建议是自己写的,并非贪功。毕竟“江州纨绔苏二公子”的名声,早就传到了京城,谁会相信一个终日流连风月场的纨绔,能想出如此周全的赈灾之策?说出去,怕是只会被当成笑话。

更何况,苏有方在朝中的处境本就微妙。大儿子苏信苦读多年,连个进士都没考上,二儿子又是个出了名的不成器——这样的臣子,无党无派,子嗣平庸,反倒让皇帝放了心,觉得他没什么野心,用着格外顺手。如今借着这建议得了赏识,更是让其他官员又妒又羡,却也抓不到什么把柄。

苏诚把信纸折好,心里没什么波澜。他本就没想过要什么功劳,只盼着那建议能真的帮到灾民,能让他早点找到那个孩子。

可眼下,希望依旧渺茫。

管家又禀报,说府衙那边传来消息,登记的名册里翻了个遍,确实没有“小杂种”的名字。有几个认得那孩子的灾民,也只说最后见她时,她正被几个流民推搡着往渡船方向去,之后便没了踪影。

“知道了。”苏诚挥挥手,让管家退下。

他走到窗边,望着城外渐渐成型的营区,眉头微蹙。那孩子,到底在哪儿?是还藏在某个角落,还是……

他不敢再想下去,只能在心里默念:再等等,再找找。总会找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