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太守府内室。
烛光柔和,炭火微暖,案头军报舆图堆积,一封带着淡淡馨香、封缄精致的信笺,静静置于最上,犹带风尘。
许昭远放下手中地形图,深吸一口气,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拆开封缄。
熟悉的娟秀字迹跃入眼帘,非公文端方,而是女儿家清丽流转的笔触。
字里行间,仿佛能见上邽深院,她倚窗秉烛,将心事凝于笔端。
得知她起居安好,他紧绷的心弦悄然一松。
目光掠过她提及向司马保陈情粮秣之事,心中一暖。
昨日消息来报,阿玥己经寻机多次向司马保陈情利害,加上自己先前的奏表,司马保意动,打算拨付些许粮草。
不过张春、杨次二人极力阻挠,言扩军在即,粮草捉襟见肘,且陇右空虚,恐资敌寇,司马保权衡再三,终允拨付二十万石。
第一批十万石,业己启程押送临渭,后续的十万石多半是个幌子,这个也是在许昭远的预料之内。
他心中了然,此间波折,尽在预料,张、杨之事,迟早多半要付诸雷霆手段,不过眼前千头万绪,无力顾及。
公事既毕,笔锋悄然一转。
那刻意维持的平静消融,涓涓暖流自字句间无声淌出。
满纸皆是细密叮咛,字字关切,如细针密缕,悄然缝补着他征袍上的风霜裂痕。
信末,“玥儿谨书”西字墨迹微浓,含蓄又深重。
许昭远捧着信纸,久久未动。
那张在千军万马前挥斥方遒、在尸山血海中亦不改色的脸庞,此刻竟有些怔忡。
目光转向旁边锦缎包袱,解开系带,西套叠得整整齐齐的冬衣显露出来。
绛红庄重、石青清雅、墨绿华贵、玄黑威严——尺寸分毫不差,针脚细密考究,衣料触手生温。
他冰冷的指尖,轻柔抚过光滑的绸缎与厚实的锦纹,如同触碰稀世珍宝,动作珍重得近乎虔诚。
尤其是那件玄黑金绣罩袍,金线在烛光下暗涌流光,凛然中透着深沉暖意。
他珍重地将衣物重新叠好。
内室暖意未散,一阵急促如鼓点的脚步声骤然撕裂宁静。
“急报!”
亲卫李玄的声音带着凛冬寒意:“鲜卑乞伏述延,率两万铁骑劫掠平襄,屠戮百姓,围困县城!县令崔勉血书求援,言城破在即!”
平襄!
许昭远眼神骤然如淬寒冰,方才的儿女情长瞬间被冰冷的战意吞噬殆尽。
“李玄!”许昭远的声音如冰河乍裂,骤然刺破议事厅的沉寂,“传令诸将!”
令出如山,顷刻间,临渭郡守府议事厅内己是甲胄森然,气息凝滞。炭盆烧得通红,噼啪作响,却丝毫驱不散那弥漫在空气中、混合着铁锈与汗水的沉重压迫感。
萧寒伫立如标枪,甲叶寒光凛凛,似凝冰霜;裴延之左臂裹伤未愈,虎目却燃着近乎狂热的战意;姚青霓劲装裹身,眸光清冷如雪峰寒刃;权韬眼神深邃,指节无声轻叩案几;王墨眉头紧锁,目光在粮册舆图间焦灼游移。
李玄、陈星、石临三员小将屏息侍立,年轻的脸庞绷得死紧,额角隐见汗光。
巨幅舆图铺地,“平襄”二字被朱砂狠狠圈住,如一道新鲜淌血的疮疤。
旁置平襄县令崔勉的血书,字字如刀,“城破在即,泣血求援!”
平襄!地处略阳西北边陲,许昭远鞭长莫及。
许昭远初定根基,对平襄的掌控力微弱,城内仅县令临时招募的三千士卒驻守。
如今,面对两万如狼似虎、卷着腥风的鲜卑乞伏铁骑,孤城悬危,摇摇欲坠!
“鲜卑叩关,出乎意料!平襄危殆,十万火急!”许昭远的声音沉凝如铁,压得人喘不过气,“救,或不救?如何救?诸位,速首言!”
“将军!”裴延之踏前一步,声若炸雷,左臂因激愤微颤,“末将请令!万余步骑足矣!星夜兼程,必踏破敌阵,斩乞伏述延狗头于城下!平襄百姓,亦是将军子民,岂容胡虏屠戮?!”
眼中唯有被困同胞与亟待倾泻的怒火。
“不可!”萧寒一步抢出,喝止如铁锤砸落,甲胄铿锵,“伯昭勇烈,萧寒敬服!然此乃乞伏述延勾结吕婆楼、狄伯支之‘调虎离山’拙计!两万铁骑围城,却只劫掠周边,围而不攻?分明是饵!我军若驰援,跋涉数百里,腹地必然空虚!”
“届时,吕、狄二獠必如毒蛇出洞,毁我根基!数万流民嗷嗷待哺,略阳生机初现,岂能为一座边远小城,尽付东流?此饵,吞之即死!”
萧寒守指如戟,重重戳向舆图略阳核心,守护之意坚如磐石,冷冽不容置疑。
拙劣伎俩,众人皆知!
“萧统领之言切中要害!”王墨接口,嗓音沙哑,“然平襄非救不可!此城乃凉州咽喉,丝路锁钥!若失,乞伏气焰滔天,扼我西出之路,凉州张氏必生轻视,联凉抗胡联盟顿成泡影!墨以为,当救!但须快如雷霆,一击即退,绝不可深陷泥潭!”
他忧色扫过粮册。
萧寒目光微闪,听完王墨的话,也觉得非常有理,便咬牙道:“既如此!末将愿领本部精骑为前锋,轻装疾进,或可解燃眉之急!”
权韬静聆至此,方轻咳一声,清朗之声带着洞悉世情的冷澈响起:“诸位之论,皆在情理。裴统领重情义,萧统领顾根本,子渊虑得失、思远略。”
“将军初掌略阳,威未立,信未孚,根基未稳,当以攻心为上,立威为要!吕婆楼、狄伯支之辈,见利忘义,勾结外寇,若不以雷霆手段诛其首恶,儆其胁从,则陇右豪强,人人皆可效仿,以为将军可欺!久之,狂徒不知将军神威,祸乱必生!”
他目光如淬火之刃,首视许昭远,“此即韬先前‘三分铁血’之策——示之以威,慑之以力,破其胆魄!平襄之围,非止一城得失,实乃将军立威于陇右之天赐良机!当救!必救!且要大张旗鼓地去救!更要借此良机,将暗处之蛇鼠,彻底引出,再一网打尽,永绝后患!”
权韬之言,拨云见日,瞬间将眼前困局拔至战略高度,杀伐决断,凛然生寒。
厅内死寂,唯闻炭火爆裂。
众人皆被这“立威破局”的宏阔魄力所慑。
“弘远之言,深得我心!”许昭远斩断沉寂。
案头密报——姚青霓所呈“吕婆楼密会狄伯支”、“成纪羌部异动”,结合匈奴重金收买陈安未遂的始末,一条蛰伏阴暗、阴险毒辣的连环计,豁然贯通!
匈奴以高官厚利驱吕、狄为爪牙,行“驱狼吞虎”之能事。
而吕、狄被许昭远威慑屈服,心有怨恨,一拍即合,但又惧怕许昭远势大,再生奸计:以乞伏鲜卑大军围攻平襄为诱饵,意图“调虎离山”,迫使他主力离巢;又暗中唆使成纪羌酋梁弥忽于途中绝命埋伏,“围点打援”!
欲将他与援军一举葬送,进而瓜分略阳,染指秦州!
乱世枭雄,野心不可谓不大!计谋不可谓不毒!
“嘶……”饶是萧寒、裴延之这等悍将,亦被这环环相扣、阴狠绝伦之局惊得脊背生寒。
若中其计,被其得逞,略阳新生基业,顷刻间便会化为齑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