匈奴人每日只施舍般丢下几块散发着浓烈霉味、坚硬如石的麦饼。
群臣像抢夺救命稻草般争抢着,将分到的麦饼小心搓成粉末,用破瓦罐盛着雪水,熬成一小碗浑浊不堪的糊粥,颤抖着捧到愍帝面前。
司马邺伸出冻得僵首的手,捧起那碗冰冷的粥,泪水大颗大颗地滚落,滴入浑浊的粥里,荡开小小的涟漪。
这泪水,混着麦饼的气息,瞬间将他拉回长安城被围困的最后绝望时刻——正是麴允,砸碎了太仓里最后一点存粮,熬成粥,一口口喂给他,才勉强吊住了他这条天子的命!
夜宿破败的荒庙,匈奴人连官员们最后一点御寒的破旧锦袍也不放过,夺去垫了马鞍。
饥渴难耐的君臣,只能捧起肮脏的积雪塞入口中。
散骑侍郎吉朗的弟弟,因偷偷藏起半块发霉的麦饼想留给兄长,被匈奴人发现。
当着所有人的面,尤其当着司马邺的面,他被粗暴地按倒在地,雪亮的弯刀挥下!
“噗嗤!” 一颗头颅滚落,无头的腔子喷涌着热血,在雪地上泼洒出大片的猩红!
那颗头颅被高高挑起,悬挂在司马邺乘坐的牛车车辕之上,匈奴百夫长狞笑着宣布:“此乃‘警醒晋奴’!再有私藏,皆如此例!”
吉朗目眦欲裂,死死咬住嘴唇,血丝顺着嘴角淌下,却不敢发出一声悲鸣,只是死死盯着弟弟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
亡国之痛,莫过于此。
十一月十八日。平阳。汉赵皇宫光极殿。
汉赵皇帝刘聪,身披玄黑绣金的龙袍,高踞于冰冷的御座之上,如同俯视尘埃的神祇。
殿内炭火烧得正旺,暖意融融,与殿外凛冽的朔风判若云壤。
雕梁画栋,金碧辉煌,每一根盘绕蛟龙的巨柱,每一幅繁复的彩绘藻井,都像冷酷的眼睛,凝视着即将上演的屈辱。
汉赵的文武重臣、匈奴王公贵胄分列两侧,锦袍玉带,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好奇与看戏般的兴奋。
交头接耳之声低回,指点的目光如同芒刺,聚焦在即将登场的主角身上。
沉重的殿门轰然洞开。
刺骨的寒风裹挟着雪沫,呼啸着灌入大殿,烛火猛烈摇曳,光影乱舞。
在两名魁梧如熊罴的甲士押解下,一个瘦小单薄的身影被粗暴地推了进来——正是年仅十六岁的西晋皇帝司马邺。
他袒露着伤痕累累的上身,赤着冻得青紫溃烂的双足,踉跄地踩在冰冷如镜的金砖之上,每一步都留下污浊的雪水泥印和斑驳的血痕。
殿内灼热的炭气与彻骨的寒冷交织,令他浑身剧烈地颤抖。
他死死低着头,凌乱肮脏的头发几乎遮住了整张稚嫩却写满恐惧的脸,不敢看那高高在上的征服者,更不敢迎接两侧投来的、如刀似箭的目光。
押解的甲士猛地按住他瘦削的肩膀,同时狠狠一脚踹在他的腿弯!
“跪下!晋家小儿!”
“噗通——!”
一声沉闷得令人心悸的巨响,伴随着骨骼与金砖撞击的脆响。
少年天子,大晋帝国的皇帝司马邺,如同被折断翅膀的雏鸟,重重地、毫无尊严地匍匐跪倒在汉赵皇帝刘聪的御座之下!
额头死死抵着冰冷坚硬的地面,整个身体蜷缩成一团,抖得如同秋风中的枯叶。
“臣……罪臣……司马邺……叩……叩见……天……陛下……” 含糊不清、带着浓重哭腔和破碎话语,艰难地从他齿缝间挤出,每一个字都像在凌迟他最后一点自尊。
“轰——!”
殿内瞬间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肆无忌惮的哄笑与讥嘲!
权贵们笑得前仰后合,有人捶胸顿足,有人拍打着身旁的柱子。
“瞧啊!这就是汉人的皇帝!”
“像条断了脊梁的癞皮狗!”
“哈哈哈哈哈!痛快!当真痛快!”
鄙夷的目光汇成毒辣的洪流,冲刷着阶下那个卑微颤抖的瘦小身影。
就在这震耳欲聋的羞辱声浪中,一声撕心裂肺、饱含无尽绝望与悲怆的哀嚎,如同受伤野兽的垂死咆哮,猛地撕裂了满堂的喧嚣!
“陛下啊——!!!”
是麴允!
这位曾经在长安城头苦苦支撑、试图力挽狂澜的老臣,此刻须发散乱,形容枯槁。
当他亲眼目睹自己誓死捍卫、视若神明的少年天子,竟以如此屈辱至极的“稽首”姿态,如同最低贱的奴仆般跪伏在胡虏的脚下时,所有的坚守、所有的牺牲、所有身为晋臣的骄傲,在刹那间轰然崩塌!
积压的滔天悲愤、无地自容的羞愧,以及对自身无能的极致痛恨,化作一股毁灭性的洪流,彻底冲垮了他的理智!
他猛地从降臣的队列中踉跄扑出!
他没有冲向御座,也没有冲向司马邺,而是像一座瞬间倾塌的山岳,首挺挺地、重重地扑倒在司马邺跪伏位置前方不远处的金砖之上!
他用尽全身残存的气力,将额头一次又一次,如同捣蒜般,疯狂地砸向冰冷坚硬的地面!
“咚!咚!咚!” 沉闷而骇人的撞击声,伴随着骨头碎裂的微响!鲜血瞬间从他破裂的额头汩汩涌出,染红了他花白的须发,也染红了身下光洁的金砖!
“臣有罪!臣万死啊——!!!” 他猛地抬起头,脸上己是血肉模糊一片,血泪交融,状如疯魔,那双曾经坚毅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无边的黑暗与癫狂。
他凄厉的哭嚎如同来自九幽炼狱,穿透殿宇的穹顶,竟暂时压过了满堂的哄笑:
“臣麴允!无能!昏聩!有负江山社稷!更负陛下啊!!!竟使陛下……竟使陛下蒙此……此亘古未有之奇耻大辱!臣……臣百死莫赎!百死莫赎啊——!!!”
这血泪交织的控诉,这源自灵魂深处的绝望嘶吼,如同万钧雷霆,狠狠劈在每一个在场的西晋旧臣心头!
有人以袖掩面,失声痛哭;有人浑身战栗,如坠冰窟;有人羞愧难当,恨不能立刻钻入地缝。
就连一些原本狂笑的汉赵大臣,脸上的嘲弄之色也瞬间凝固,代之以一丝惊愕,甚至是被这老臣近乎自毁的极致悲怆所带来的、难以言喻的震动。
麴允的哭嚎还在大殿的梁柱间回荡,他那双被鲜血糊住的眼睛,似乎极其艰难地、最后看了一眼那个蜷缩在地、抖如筛糠的少年身影。
随即,所有的痛苦、不甘、绝望,都化作了最后一丝解脱的疯狂。
“陛下!老臣……无颜苟活!先走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