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一堆篝火在洞穴中央燃起。
跳跃的橘黄色火焰驱散了浓重的黑暗,也带来了一丝珍贵的暖意。
火光在凹凸不平的洞壁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影子,更添几分阴森,也将许昭远棱角分明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暖铜色,那道斜飞入鬓的剑眉下,深邃的眼眸映着跳动的火焰,显得格外沉静。
许昭远将地上厚厚铺上枯叶杂草,再将缴获的匈奴裘衣垫在上面,做成一个简陋的“床铺”。
“坐过来,烤火。”他招呼阿玥。
阿玥依言坐到火堆旁,抱着膝盖,尽量靠近温暖。
然而,刚坐下没多久——“咕噜噜……”
一阵清晰无比的腹鸣声,在寂静的洞穴里突兀地响起。
阿玥身体猛地一僵,瞬间羞得满脸通红,恨不得把脸埋进膝盖里。
饥饿感如同无数小虫啃噬着胃壁,比寒风更难以忍受。
许昭远也好不到哪去。
他默默地从褡裢里掏出半块又冷又硬的胡饼,掰开。
火光下,饼粗糙得如同砂砾。
“给。”他将稍大的一半递给阿玥。
阿玥犹豫了一下,饥饿最终战胜了矜持。
她接过胡饼,狼吞虎咽地啃咬起来。
粗糙的饼渣呛进喉咙,让她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都咳出来了。
“慢点!”许昭远下意识伸手去拍她单薄的后背。
触及的蝴蝶骨,脆弱得令人心惊。他取出一个水囊,递过去:“喝点,别噎着。”
里面是缴获的匈奴马奶酒。
“咳咳……谢……谢谢将军!”阿玥灌了一口辛辣的液体,呛得又是一阵咳。
“别叫我将军了,”许昭远低头啃着难以下咽的饼,声音含糊却认真,“首接喊我名字吧,我叫许昭远!”
“嗯……”阿玥点点头,小口啃着饼,火光让她的脸颊恢复了些许血色,“那我喊你许大哥吧!我……我听过你的名字!”
她看见许昭远自己也拿着那半块硬饼,眉头紧锁地啃着,艰难地咀嚼、吞咽。
许昭远有些意外地抬头:“哦?”
许昭远这才注意到她发髻散乱,只用一根随手折来的细树枝勉强固定着几缕青丝。
“长安妇孺皆知!”阿玥的眸子在火光映照下闪烁着异彩,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倾诉欲,“将军在城外,一骑当千,怒斩匈奴百余骑……百姓都说将军似羽之神勇!只可惜……寡不敌众,最终力竭而亡……”
她的声音低落下去,随即又扬起,带着难以置信的欣喜,“现在看来,将军只是假死……”
“哈哈!还是第一次听人这样夸我!”许昭远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
记忆中的晋军,对阵匈奴多半是望风而逃,在逃跑中磨灭了血性,丧失了国土和人民。
就在昨日,皇帝司马邺口衔玉璧,赤身抬棺出降,匈奴大司马刘曜纵兵屠城,三万士民的鲜血浸透了曾经繁荣的长安城。
这份赞誉,此刻听来何其讽刺。
他转移话题,声音温和了些:“阿玥,你家里……可还有其他人?”
阿玥啃饼的动作猛地顿住。
眼中的光彩迅速黯淡下去,如同被风吹熄的烛火。
她缓缓摇头,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飘落:“没了……都没了。”
她顿了顿,努力控制着声音的颤抖,“我……侥幸混在尸堆里……逃过一劫……可还是……被匈奴游骑发现了……”
说到这里,她眼中没有了眼泪,只剩下深不见底的仇恨和一片死寂的绝望。
那是一种被彻底摧毁家园、失去所有亲人的空洞。
许昭远沉默地看着她。
他不是个擅长安慰的人,尤其是面对女人深重的悲痛。
他只是将目光投向洞外深沉的、吞噬一切的夜色,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只说了三个字:“活下去!”
这三个字,像冰冷的磐石投入死水,在阿玥空洞的心湖里激起一丝微弱的涟漪。
她抬起头,迎上许昭远在火光中坚毅如铁的侧脸。
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没有廉价的同情,只有一种同处地狱、向死而生的决绝。
阿玥用力地、重重地点了下头,仿佛要将这三个字刻进骨头里:“嗯!”
子夜,洞外寒风如鬼哭狼嚎,夹杂着此起彼伏、令人毛骨悚然的狼嗥。
许昭远将火堆移得更近些。
然而,零下二十度的酷寒,远非一堆篝火和单薄的裘衣能够抵御。
阿玥裹紧了狼皮大氅,身体却仍不受控制地打着摆子,牙齿咯咯作响。
浓密的睫毛上结满了细碎的冰晶,每一次颤抖都蹭出细微的窸窣声。
许昭远看着她冻得发青的嘴唇和失去血色的脸颊,眉头紧锁。
犹豫只在一瞬。
他迅速褪去外套,将她裹进尚带余温的里衣,两件裘衣罩在外面, 将阿玥紧紧抱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为她驱散严寒。
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暖和男子气息包裹,迷糊中,少女无意识地将鼻尖蹭开许昭远的领口,滚烫的呼吸带着沉水香的气息,熨帖在他的锁骨上。
“别……别丢下我……”细若游丝的呓语从她唇间溢出,带着孩童般的依赖。
许昭远感受到她持续的颤抖,下颌轻轻压在她柔软的发顶,一只大手隔着衣物,笨拙却坚定地、一下下轻拍着她的后背,“别怕。”
怀里的颤抖渐渐平息,急促的呼吸也变得绵长均匀。
阿玥紧绷的神经在极度的疲惫和这意外的温暖包裹下,终于松懈下来。
许昭远身体微微一僵,随即更紧地收拢了臂弯。
他低头看着怀中少女逐渐舒展眉头和酣然睡颜,心底深处某个地方,似乎被这毫无保留的依赖轻轻触动了一下。
卯时初刻,天色依旧浓黑如墨。
阿玥从深沉的睡梦中醒来。
这一夜,她睡得从未有过的深沉和踏实。
意识回笼的瞬间,她发现自己下巴正抵着一个宽阔而坚实的胸膛,隔着薄薄的里衣,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沉稳有力的心跳。
她心头猛地一跳,下意识想要挣扎。
然而,当她小心翼翼地抬起眼帘,目光触及那张近在咫尺的面容时,整个人瞬间僵住了。
火堆的余烬发出微弱的光芒,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如刀削斧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