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众将，太守府的书房重归寂静，唯有炉火舔舐着木炭，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在许昭远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投下跳跃的光影。
那簇明灭不定的火光，亦在他深邃的眼眸中闪烁，映照着冰冷如铁的计算与破釜沉舟的决心。
他提起饱蘸浓墨的狼毫，素帛在案上铺展如无垠雪原。
笔锋游走，沉稳中蕴藏千钧之力，每一笔都承载着刻意营造的恭谨与暗流汹涌的激昂：
臣略阳太守、平东将军许昭远，诚惶诚恐，顿首百拜，谨奏于南阳王殿下：
殿下英明神武，德被寰宇，泽被苍生。今承天景命，顺乎人心，择吉日进位晋王，摄行国政，此诚上应天命，下顺黎庶之旷古盛事！关中父老闻之，莫不涕泣感怀，翘首跂足以待王师；天下忠义之士闻之，莫不望风归附，咸欲效死以报明主！晋祚不绝，中兴在望，此皆殿下之功，社稷之幸也！
然，臣窃思之：匈奴刘氏，叛汉自立，窃据神器，肆虐中原，屠戮生民，罪恶滔天，神人共愤。其腥膻之气，上干天和；其暴虐之行，下阻王化。殿下晋位大典，乃我晋室重光之始，亦当为天下苍生祈福禳灾、斩断胡运之机！
臣闻，渭水汤汤，乃关中龙脉所系，上通紫微，下达厚土。昔周文王演卦于渭滨，汉高祖斩蛇于斯水，皆应天命之兆。今若于渭水之畔，筑坛祭天，祈告昊天上帝、山川诸神，一则彰显殿下敬天法祖、泽被苍生之仁德，使万民景仰；二则借天地之威，以正克邪，斩匈奴伪汉之气运，昭示其覆亡之期！此举必能凝聚人心，使关中豪杰景从，西方义士影附，王业之基，由此而固！
臣早年流落江湖，曾蒙异人传授，略通禳星祈福、沟通天地之微末伎俩。若殿下不弃，臣愿效犬马之劳，为殿下主持此渭水祭天大典。必竭尽心力，引动天地交感，降下祥瑞，以证殿下乃天命所归，晋室中兴之主！届时，祥瑞普照，万民归心，匈奴气运自当断绝，殿下挥师东进，光复河洛，指日可待矣！
伏惟殿下圣裁！臣昭远不胜屏营待命之至！
臣昭远再拜谨奏
墨迹淋漓，犹带锋芒。
许昭远嘴角勾起一丝冷峭如刀锋的弧度。
此表字字珠玑，极尽颂扬之能事，将司马保捧上云端神坛，更精准刺中其迷信天命、渴求祥瑞、好大喜功的致命软肋。
他将“渭水祭天”与“斩胡运”、“降祥瑞”巧妙捆绑，编织成一副金光璀璨、令人无法抗拒的图景——一个无需司马保付出任何实质代价，却能坐享其成的“天命套餐”。
他笃信，在张春、杨次暂时无法拿出更“祥瑞”的方案时，司马保绝难拒绝这份从天而降的“厚礼”。
放下奏表，他取过另一张素笺。
提笔的刹那，眼中冰冷的算计如冰雪消融，唯余深潭般的温柔与磐石不移的坚定。
这是写给司马玥的信，字字皆是无声的誓言。
玥儿：
信己收悉，字字泣血，兄心如焚，恨不能肋生双翼，立至汝身畔。
张杨之谋，卑劣无耻，视汝如奇货，实乃自取灭亡之道！
玥儿勿忧，更勿惧。汝之安危，汝之心意，在兄心中，重逾山河...断簪犹在，兄常佩于心间，视若性命...
...兄必不负所托！
昭远 手书
信中未提具体谋划，然“万全之策”、“永绝后患”、“山河为证，日月为鉴”的字句，每一个词都灌注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如同最坚固的盾牌，足以击碎司马玥心中惊惶的坚冰。
而那“断簪犹在”的低语，更是首击两人灵魂深处最隐秘的契约与刻骨的情愫。
许昭远仔细封好两份信函。
给司马保的奏表，交予亲信校尉，严令其快马加鞭，务必于翌日日落前送达南阳王府，更要大张旗鼓，务必让张春、杨次知晓他许昭远不仅欣然奉诏，更“殚精竭虑”为晋王殿下“锦上添花”。
给司马玥的密信，则由姚青霓麾下最精干、最擅长隐匿行踪的“夜枭”信使携带。
此人如融入夜色的幽魂，怀揣那半截冰凉的断簪，悄无声息地潜入无边黑暗，向上邽公主府的方向潜行而去。
信使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墨色中，许昭远负手立于窗前，目光如鹰隼般投向东南方——渭水南岸那片即将决定无数人命运的土地。
那里，将是他的舞台，一个足以搅动乾坤、震撼古今的庞大棋局，正在他胸壑间酝酿成型，只待落子。
“二月初一，渭水南岸……”低沉的自语在寂静的书房中回荡，带着金石交击般的冷硬，“司马保，张春，杨次……凉州的张寔，且睁大眼睛看着。这场‘祥瑞’，定叫尔等……毕生难忘！”
接下来的事情一如许昭远预料，司马保大喜之余，无不应允。
......
正月晦，寒风如刀。
渭水宛若一条巨大的银龙，冰封于天地之间。
许昭远亲率萧寒、裴延之、姚青霓、权韬、蒲洪等心腹及万余精锐铁骑，抵达上邽城外渭水北岸，扎下连绵营寨。
军容整肃，甲胄生寒，一股无形的肃杀之气弥漫开来，连呼啸的北风似乎都为之凝滞。
陈安奉司马保之邀，亦领百余亲兵前来会合。
先前赵募还极力劝阻他深入险地，然听闻许昭远亲率万余铁骑压阵，陈安豪迈一笑：“有敬之在，龙潭虎穴亦如坦途！”
赵募见其心意己决，又见许军势雄壮，心中大定，再无多言。
帅帐之内，众人围坐。
刘弘风尘仆仆入内，脸上带着一丝疲惫，眼中却闪烁着异样的光芒：“禀天尊！祭坛己筑，祭器齐备，牲醴丰洁，一应祭天事宜，俱己完备！只待吉时！”
“好！”许昭远目光如电，瞬间锁定萧寒，“传令！军士多备松油火把，明日祭天之时，无论发生何事，一见天象有异，即刻点燃！严令全军，纵是天崩地裂，海啸山倾，亦须稳守营盘，寸步不移！违令者——”
他声音陡然转厉，斩钉截铁，“立斩无赦！”
“末将遵命！”萧寒抱拳领命，声如洪钟。
尽管心中疑云如渭水冰层下的暗流般涌动，但对许昭远的命令，他唯有绝对服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