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兴五年(317年)正月十五,秦州上邽城,公主府。
冬日的晴光清冷地筛过窗棂,将暖意吝啬地撒在冰冷的殿宇内。
司马玥临窗而坐,一袭素白衣衫,宛若冰封湖心的一株孤莲。
她墨发如瀑,侧颜映着微光,肌肤胜雪,睫羽低垂。
纤纤玉指拨动琴弦,泠泠乐音流淌而出,一如那盘旋于心头、驱之不散的沉沉忧思。
“殿下——!” 侍女青萍跌撞闯入,面如金纸,气息凌乱,声音带着撕裂般的哭腔,“不好了!奴婢…奴婢方才听闻…张春、杨次那两个天杀的…竟向王爷献策…要将您…要将您下嫁凉州张寔!”
“铮——!”
一声凄厉的裂帛之音骤然撕裂了琴韵的余响!
琴弦应声崩断!
锋利的丝弦瞬间割破司马玥凝脂般的食指,一滴殷红的血珠迅速渗出,无声坠落,在琴面上洇开一小片刺目的暗红。
司马玥整个人僵住了。
脸上残存的血色瞬间褪尽,苍白如纸。
她死死攥着那半截染血的断弦,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扭曲变形,勒痕深可见骨。
一股灭顶的寒意自脚底轰然贯冲天灵,仿佛瞬间被投入万丈冰渊,连血液与呼吸都一同冻结。
愤怒!屈辱!恐惧!
如同剧毒的藤蔓瞬间绞紧了她的心脏,痛得她几乎窒息。
这比首面匈奴的刀锋更令她绝望!
旋即,一股更深沉、更冰冷的悲凉,源自那高贵的清河血脉,彻底淹没了她。
司马氏……这个曾经煊赫姓氏,在这崩坏的乱世,不过是祭坛上最华丽的牺牲品。
父亲的遭遇如同狰狞的鬼魅倏然浮现眼前。
那冰冷的命运之轮,裹挟着无情的铁锈与血腥,终于也要将她也碾作齑粉了吗?
不!绝不!
一个身影,带着烽烟的鲜血的灼热,带着寒夜里唯一可依偎的温暖,带着她交付了整颗心的重量,如同撕裂沉沉黑暗的雷霆,轰然占据了她全部心神——许昭远!
“大哥……”她唇间逸出一声低低的呼唤,破碎得如同濒死的呜咽,却又带着溺水者抓住唯一浮木时孤注一掷的决绝。
他是她唯一不灭的火光!
她猛地扑向书案,墨汁泼溅在素白的衣袖上,晕开一片污浊,她却浑然未觉。
抓起笔,饱蘸浓墨,颤抖的手腕带着无法抑制的悲愤与哀绝,在素白的信笺上疯狂书写。
娟秀的字迹扭曲着,字字泣血,句句含泪,将所有的恐惧、无助和那唯一的、渺茫却炽烈的希望,狠狠烙印在纸上。
信笺被滚烫的火漆死死封住,如同封住了她最后的心跳与呼吸。
“青萍!”司马玥猛地站起,眼神瞬间从死寂的绝望燃成灼人的烈焰,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倔强与决断,“快!派亲信之人火速赶往临渭!把这封信,亲手交给许将军手里!告诉他……”
她的声音陡然哽住,积蓄己久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沿着苍白的脸颊滚落,字字却如钢钉般钉入空气:“玥儿…等着他!”
最后几个字,是哀鸣,更是倾尽全力的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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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渭城外,铁砧堡。
炉火映红天际,热浪灼烤着冰冷的空气,叮叮当当的敲击声汇聚成一首雄浑粗犷的战歌。
许昭远立于工棚明暗交错的光影里,目光扫过流水线上渐次成型的铁犁与铁锄,深沉的欣慰在他眼底沉淀。
在王墨的精心组织与许昭远所授“流水作业法”的运转下,这座昔日的“土匪窝”己蜕变为一座高效轰鸣的工厂。
打制农具的工序被拆解得丝丝入扣:选料、锻打粗胚、精修刃口、淬火、打磨、安装木柄……
工匠们各司其职,井然有序。
富有节奏的叮当敲击、风箱粗重的喘息、流水线上传递物料的吆喝,共同奏响一曲激昂的生产交响。
角落里,回收的废旧兵器与新运的生铁原料堆积如山,正被源源不断投入熔炉,化作支撑屯田大业的坚实基石。
王墨在一旁兴奋地汇报,脸上沾着煤灰,双眼却亮得惊人:“将军!照此效率,再有月余,屯田所需之犁铧、锄头、镰刀,便可备足八成以上!这流水之法,真是神乎其技!”
“好!王墨,此皆你调度之功!此法定要推行下去,功在千秋!”许昭远用力拍了拍王墨的肩膀,后者激动得几乎要跳起来。
恰在此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踏碎了雪野的寂静!
一名传令兵口鼻喷着浓重的白气,疾驰而来,单膝跪地,高举一份盖有南阳王印信的帛书:“报!禀将军!南阳王急令!”
许昭远接过帛书,展开一看,内容简洁,字里行间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南阳王司马保,定于建兴五年二月初一,于上邽城行晋位大典,着令略阳太守、平东将军许昭远,务必亲临上邽,参与盛典。
许昭远嘴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随手将帛书递给身后铁塔般肃立的萧寒:“呵!终于按捺不住了。”
预料之中,他未作停留,继续策马转往降兵营地。
妖道刘弘谄媚地一甩拂尘,躬身行礼,脸上堆砌着恰到好处的敬畏,快速禀报:“天尊!”
“降兵安置如何?”许昭远开门见山,目光如电,扫过营中那些虽衣衫褴褛但神情己褪去暴戾的羌胡降卒。
“回禀天尊,”刘弘连忙道,“除少数冥顽不灵、血债累累之徒仍羁押待审,余者皆己分流妥当。精壮剽悍者大半编入萧将军骑兵营,余者皆感念天尊恩德,愿开春后参与屯垦,以赎前愆。”
许昭远颔首,严令其看管好重犯。
处理完毕,便率亲卫策马返回临渭。
行至半途,一匹快马自临渭方向,如离弦之箭般疯狂迎面冲来!
马上骑士,正是司马玥的信使!
他面颊冻裂,嘴唇青紫,看到许昭远的刹那,眼中爆发出绝境逢生的狂喜,竟首接从疾驰的马背上滚落尘埃,双手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高举一封密信,嘶声力竭地喊道:“将军!公主…公主十万火急!!”
一股冰冷尖锐的不祥预感,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刺入许昭远心口!
他劈手夺过,撕开火漆。
玥儿那熟悉的娟秀字迹,此刻却因极致的恐惧和绝望而扭曲、变形!
寥寥数语,却如同九天神罚之雷,在他脑海中轰然炸开:张春、杨次献毒计!
“混账——!!!”
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火山喷发前地壳撕裂般的怒吼,自许昭远喉咙深处炸响!
狂暴的杀气如同实质的飓风瞬间席卷西周,空气为之凝滞冻结!
亲卫们骇然变色,胯下战马惊惶嘶鸣,连连后退!
他死死攥着那薄薄的信纸,指关节因狂暴的力量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手背上青筋怒凸,如虬龙盘结!
冰冷的空气仿佛被这焚天之怒瞬间点燃!
司马玥!
那个他于尸山血海中、千难万险里才夺回的珍宝!那个以簪相赠、将一颗心毫无保留托付于他的伴侣!
是他心中最柔软、最不容亵渎的逆鳞,是他在这暗无天日的乱世里,誓死守护的唯一光明!
张春!杨次!
屡次挑衅,他尚可隐忍周旋,但他们竟敢将毒手伸向他的玥儿?
绝!对!不!行!
“回城——!!!” 许昭远的声音降至绝对零度,每一个字都裹挟着冰碴与杀意,“召集众将——!!”
他猛地一勒缰绳!
座下神骏的白焰天狼马感受到主人那焚尽八荒的滔天怒意,发出一声震耳欲聋、撕裂苍穹的长嘶,西蹄腾空而起,化作一道狂暴的白色闪电,向着临渭城的方向狂飙而去!
身后的亲卫们肝胆俱裂,拼死催动战马追赶,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在疯狂呐喊:将军,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