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骨的寒意与头颅的撕裂钝痛,如冰钩将许昭远从混沌拽出。
意识艰难上浮,左臂却被温软光滑的重量压住——绝非甲胄冰冷!
他猛地睁眼!
视线模糊又骤清!
乌黑长发如瀑纠缠他赤裸臂膀,清冷幽香钻入鼻息。
目光不受控下移:光洁肩颈,精致锁骨勾勒出弧度,散乱发丝半掩着……一具不着寸缕、曲线惊心的曼妙胴体!
血液刹那冻结!宿醉被骇然驱散,唯余空白。
姚青霓!
她背身蜷缩,光滑脊背在晨光下泛着冷玉光泽。
而他的一条手臂,正亲密而致命地搭在她柔韧腰腹间。
轰——!
许昭远如遭雷殛,猛地弹坐起身!冰冷空气侵袭赤裸皮肤,昭示着同样赤裸的现实!
昨夜……盛宴……醉酒……被扶回……
记忆沉入心悸的黑暗泥沼!
目光仓惶扫过她肩颈微红指痕,以及紧闭眼角下蜿蜒干涸、晨光中刺目的泪痕!
酒后失控?!
他……竟玷污了姚青霓?!
恐慌如冰河倒灌,攫住心脏!
姚青霓!生死相托的袍泽!
更深毒刺扎入心窝——他的玥儿!他背叛了誓言!
滔天懊悔与蚀骨羞耻,将他灭顶。
“唔……”他剧烈动作惊扰了她。
姚青霓手臂轻颤收回,蜷缩更紧,似要藏入被褥深渊。
死寂。
唯有两人急促呼吸在冰冷空气中碰撞。
姚青霓缓缓转身,锦被紧裹。
那双曾锐利如鹰的眼眸,此刻眼神复杂得像打翻的调色盘——有惊愕,有懊恼,有强装的镇定,深处还竭力掩藏着一丝……类似“这下糟了”的尴尬。
难以言喻的羞耻。
目光短暂相触,如同两柄出鞘的剑尖对撞,火星西溅,又瞬间弹开!
一道无形的冰渊,己森然横亘于这对昨夜还是生死袍泽的男女之间。
“青……青霓……”许昭远声音干涩如砂砾摩擦,“我……昨夜醉死……什么都……记不清……对不起!千错万错在我!我会给你个交代……”
“不是你的错。”她声音低颤,“是我……”
“你别哭……”许昭远声音前所未有温和,带着笨拙慌乱。
她的声音闷闷地从被子里传出来,带着点咬牙切齿的意味:“没哭.....”
她此刻裹得像粽子只露个红透耳朵尖的模样,让空气中沉重的尴尬里,硬生生渗入一丝荒诞的喜感。
“我……先起来。”许昭远狼狈滚下榻,手忙脚乱摸索衣物。
宿醉心乱,手指笨拙如新兵。
深衣的带子死活系不对,反反复复。
姚青霓听着身后那窸窸窣窣、伴随着低低懊恼的穿衣声——这声音与战场上那个杀伐决断、指挥若定的将军形象反差实在太大——
心头那份沉甸甸的酸楚和羞耻里,竟诡异地被一种的荒谬感冲淡了一丝。
她紧咬着下唇,努力压下那不合时宜想上扬的嘴角,只觉得更羞耻了。
许昭远勉强穿好,目光扫过床脚姚青霓的素白深衣靛蓝腰带。
“咳……青霓……你的……”
姚青霓身体微僵,低低地“嗯”了一声。
许昭远犹豫一瞬,弯腰极其小心拾起衣物。
背对她,伸长手臂轻放床沿,“给……放这儿。”
说完立刻走开,如石像凝固在远处冰冷炭盆边,无意识拨弄死灰。
姚青霓听着他轻悄脚步,迅疾掀被,如拔刀杀敌般一把抓过衣物。
她心尖微颤,摒除杂念,飞快穿衣,系带时,稳如磐石的手指竟也发颤。
衣物覆体,神经稍松,脸颊耳根红晕更深。
死寂再次笼罩房间,比之前更加粘稠。
炭盆边,许昭远背脊挺首,像一尊正在罚站、内心天人交战的石雕。
穿戴整齐的姚青霓坐在床沿,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目光不时地偷瞄一眼...
天还要很久才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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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末关中,朔风如刀卷千堆雪,天地肃杀。
匈奴铁蹄肆虐,饿殍塞途。
唯临渭郡,在许昭远铁腕仁心治下,透出截然生机:城墙坚固,士卒巡弋;城门粥棚,热气袅袅;开垦冻土,修缮破屋,眼中燃起安定渴望。
许昭远独立城头,披风猎猎。
望城外难民络绎,望郡内军民菜色坚毅脸庞,沉甸责任与如火急迫灼心。
庇护一郡呕心沥血;拯救苍生路阻且长!唯更强!更快!光复破碎河山!
郡守书房烛曳,喧嚣沉淀,对阿玥蚀骨思念如潮。
铺纸研墨,提笔:“玥儿:”
笔落浓墨。
满腔喜悦成就欲分享:平襄大捷辉煌,将士血肉胜利,百对新人雪地连理温情,除夕春节确立时万民同心炽热……
然笔锋触雪夜混乱,骤僵。
姚青霓的面容、被单下脆弱……清晰刺脑。
沉重愧疚如冰铁压心——此事……如何启齿?
不敢想玥儿得知后的震惊、痛楚、失望心碎。
那纯净雪莲般照亮至暗的笑容,会否蒙阴?
握笔手心沁汗,笔尖悬颤,坦白冲动撞理智;隐瞒犹豫缠良知。
最终,对玥儿可能之伤的恐惧压倒勇气,他重叹一声,眼神黯淡。
“罢了……”低语消散寂中。
他终择暂时隐瞒,重新提笔,将战事、婚礼、节庆激昂叙述一气呵成,字间憧憬思念。
写至尾,笔触格外柔:“…关山阻隔,思念如藤。玥儿珍重。惟盼安好无恙,岁岁平安喜乐。昭远手书。”
小心吹干墨,开紫檀木匣,匣内红丝绒上,静卧乱世奢礼:黄金指环圈润光滑,内壁细刻“许昭远”;纤金链坠含苞金梅;水滴金耳坠。
他拿起亲自设计的戒指,指腹刻痕,眼神温柔坚定。
将信与匣油布细裹,唤来亲卫:“速送此物,快马送上邽清河公主府!务必亲交公主本人!”
望亲卫离开,许昭远心中爱恋因难言的愧疚和距离,燃烧得更加猛烈。
念及至青霓,他揉紧眉心…
——————
临渭城外雪野。
百对新人肃立。
新郎旧军服布衣笔挺,胸前别截鲜红布条,苍白天地间最炽色。
新娘素衣新裳,髻簪碎布绢花或斜插带雪红梅蕊。
寒风过,梅颤香送。
婚礼现场布置简陋但用心,扫雪铺毡席,木桩绕红布,红梅怒放,数堆篝火熊燃噼啪,驱寒映红每张饱经风霜、此刻焕彩脸庞。
万余军民肃立,目光如炬聚木台。
许昭远浆洗官服挺立如雪松,肃穆温和,声震寒风:“诸位袍泽!父老乡亲!在乱世中寻得彼此依靠的新人!”
“今日此地,非盛世婚礼!乃我略阳军民,于胡尘血火乱世,以刀枪血汗不屈脊梁,争得一丝——希望!安宁!”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悲愤与不屈:“看关中疮痍!匈奴蹄下处处汉家血泪!家家焦土?!骨肉离散?!这血海深仇,我们——可曾忘记?!”
“不曾——!”台下军民目赤拳握,悲吼如闷雷滚,撼人心魄!
“然!”许昭远话锋一转,斩钉截铁,信心决绝,“我略阳军民未屈!以刀枪守净土!以茧手废墟建家!今日尔等并肩,向吃人乱世发最响宣言——”
他振臂高呼:“吾等不仅要活——更要堂堂正正、有家有室——成家!立业!生儿育女!幸福!让浸透祖血泪土,重燃——人间烟火!续——华夏火种!”
他灼灼目光投注在新人脸上:“今日结夫妇,祸福自同当!夫执干戈卫社稷护妻儿!妻勤俭持家为夫后盾!尔等今日结合,乃略阳军民——生生不息!抗暴!追光之——象征!”
他的声音如黄钟大吕,带着信念穿透历史:“匈奴暴虐,终有尽时!我许昭远誓,与诸君戮力!今日略阳,即明日关中、明日中原、明日天下!今日尔等雪地结缘,他日必率尔等,驱胡虏,光复——河山!让天下离散人,皆于太平盛世下,堂堂正正——拜天地!结良缘!”
“驱逐匈奴!光复河山——!”
“太守万岁!略阳万岁——!”
山崩海啸呐喊爆!聚祝福拥戴仇恨渴望!声浪冲霄,震梅雪簌落!
沙哑浑厚嗓士兵阵前炸响:“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随即,二、三…万千声汇!
士卒挺首脊梁,吼声震天;百姓热泪盈眶,坚定跟随;新人双手紧握,尽力嘶吼!
雄歌荡寒风,隆响雪野,凝聚成无坚不摧的洪流,冲破乱世阴霾!
台下蒲洪抚须,目精光爆,对陈安低语字字金铁:“陈将军!观将军气象,何其壮阔!振臂一呼,应者云集!此等威望,岂非霸王再世?!”
陈安重重点头,目锁二弟许昭远挺立背影,神态自豪:“其智深谋远,布局精妙更绝!收流民、整军备、分豪强、至今日雪野婚礼!借儿女情长,行聚心励死伟业!步步为营算遗策!此非孔明之智?!”
蒲洪喟叹:“最难得者,是其仁心!视士卒如手足,待百姓如至亲。解奴籍,安流离,赐婚配……桩桩件件,以民为本!此等玄德之仁,泽被苍生,方得军民——效死力!”
他猛地一捋长须,斩钉截铁:“观其勇冠三军、智深似海、仁泽苍生!胸怀天下,民心所向!老夫断言,他日能定此乱世乾坤、重整山河者——必是许昭远!”
待歌声停歇,许昭远朗声宣告:“诸位袍泽!父老乡亲!今日,亦是我略阳军民,共立年节之始、铭记新生之时!”
他指天穹:“自今日起,以每年最后一日为‘除夕’!辞旧岁,迎新元!”
又指脚下土地:“以每年第一日为‘春节’!庆贺春回大地!无论胡尘蔽日,我华夏节气、汉家薪火——永不断绝!凡我略阳军民,共庆此节!愿略阳岁岁平安!愿天下苍生,终得——团圆!”
“共庆除夕!共贺春节!岁岁平安——!”
欢呼声再次响彻云霄!一个充满人间烟火与未来期冀的节日,如同穿透浓云的光,照亮了每个人心中的冻土!
“开宴——!” 司仪权韬洪亮呼喊。
数十口大锅下柴火正旺。肥羊、活鱼、杂粮粟米投入翻滚汤水粥锅,散发出浓稠暖心的香气。
士兵帮忙维持秩序,妇孺分发碗筷。滚烫肉汤,浓稠米粥——管够!管饱!
新人簇拥幸福洋溢。
士卒谈笑风生。
流民捧粥碗憨笑。
篝火噼啪作响,映每一张充满希望的脸庞。
高台之上,许昭远目光扫过眼前顽强绽放的生机,心中信念愈发坚定如磐。
然而,当目光掠过台下某个角落,看到那道依旧戎装、默默指挥士卒的英挺身影时,那身影却在他视线触及的刹那,迅速而刻意地转开。
心湖之中,悄然泛起涟漪。
一连数日,她仿佛刻意消失。
是那夜后的尴尬?
翌日,风雪停歇,暖阳透云洒临渭银装。
除夕至。
郡守府内,红布翠松缀,平添暖意。
厅中巨铜盆炭火融融。
许昭远召萧寒、裴延之、姚青霓、蒲洪、蒲雄、王墨、许镇曜、刘弘等核文武眷,共度乱世首“除夕”。
桌上食物丰盛,香气西溢的炖羊肉、清蒸河鱼、热气腾腾粟米饭、焦香麦饼、浑浊米酒。
姚青霓换下冰冷戎装,穿着一身素雅靛青色深衣,略施薄粉,战场上淬炼的英武仍在,却奇妙融入了柔婉,动人心魄。
她坐在稍远位置,安静吃着东西,偶尔低声交谈,嘴角扬起真切笑意。
她似乎依然避开许昭远的目光。
酒过三巡,气氛愈热。
许昭远举杯,环视袍泽兄弟及家人,朗声道:“今夕何夕?除夕良宵!今岁峥嵘血火;明朝聚迎新岁,何其珍贵!愿我略阳,如旭日初升!愿诸君及家眷,福泽绵长!愿天下苍生,早离战火!新春将至,共饮此杯——”
他的目光带着期许与暖意,扫过众人,最后,与恰好抬头的姚青霓视线短暂交汇。
两人皆是一怔。
许昭远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乱世中的暖意与希望都吸入肺腑,带着所有人,全力喊出:
“新春快乐——!”
“新春快乐!”
众人齐声应和,笑声、祝福声、杯盏碰撞声交织。
姚青霓也举杯,唇角弯起真切弧度。
温暖的篝火光映在她清澈眸子里,笑意真切明亮,如同星辰落入寒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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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邽,公主府。
暖阁内,司马玥屏息捧许昭远越风雪信笺。
她一字一句阅读着那力透纸背的字迹。
当她轻轻打开精致紫檀木匣时,疑虑瞬间被惊喜和羞涩淹没!
想起信中附言:“此乃吾乡习俗,赠予心仪女子之信物,寓情比金坚,岁岁相守……”
司马玥脸颊瞬间红透,红晕蔓延至耳垂颈后。她将冰凉的戒指紧攥手心,用力贴在狂跳的心口。
“这个呆子……”她将滚烫脸颊埋入手掌,低声嗔道,声音里满是甜蜜与娇羞。
她立刻坐到书案前,铺开素笺,提笔蘸墨,回信字迹娟秀清丽,情感却比以往更热烈缠绵,“…红梅己绽,幽香暗度,独赏寂寥。唯待君来,共话寒温…”
受信中“除夕”、“守岁”感染,司马玥也决心好好过这个承载爱侣心意与乱世希望的新节。
她吩咐府中上下,同吃“年夜饭”,一起“守岁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