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掠过残雪，卷起几缕硝烟气息。
许昭远目光如炬，落在崔勉身上，声音沉缓却带着千钧之力：“此役之失，罪不在你！鲜卑铁骑两万汹汹而来，你能坚守平襄，护得满城性命，己是功不可没！本太守赏罚分明，岂会苛责功臣？”
他顿了顿，语重心长，“平襄新定，疮痍满目。流民嗷嗷待哺，屯田迫在眉睫，百废待兴之际，正需干吏坐镇！你且安心，平襄县令之职，依旧由你担纲。当务之急，是推行屯田安民之策，为我略阳守住这西北门户！若屯田有成，本太守必有重赏！”
“谢大人再造之恩！下官……下官纵肝脑涂地，亦难报万一！”崔勉眼眶微红，声音哽咽，再次深深拜下。
这份信任与托付，重逾千斤。
“善！”许昭远颔首，目光随即扫向阶下三员英气勃勃的小将，声若洪钟：“李玄、陈星、石临！”
“末将在！”三人闻声，如标枪般挺立，目光灼灼，战甲铿锵。
“命尔等统精兵五千，留驻平襄，襄助崔县令！一者，肃清残敌，弹压地方，保境安民，勿使再生变故！二者，全力协助屯田，安置流民，务必使新附之民，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更要守护好这片用鲜血换来的安宁！平襄，便是我略阳伸向西北的利爪与根基，不容有失！尔等可能胜任？”
“末将领命！人在城在，定不负将军重托！”三将齐声应诺，声音斩钉截铁，年轻的脸上写满坚毅与跃跃欲试的豪情。
许昭远目光转向崔勉，叮嘱道：“缴获之耕牛，乃春耕命脉所系。本太守留下一部分，交由你统一调度，务须精心照料，合理分派。胡兵劫掠之幸存者，尤需悉心抚恤安置，勿令百姓寒心。”
“遵令！大人思虑周全，下官定当谨记力行！”崔勉肃然应道。
当夜，平襄城外军营篝火熊熊。
虽无珍馐美馔，缴获的牛羊肉管饱，更有驱寒的浊酒。
将士们围坐火旁，大块吃肉，高声谈笑，分享着战场上的生死搏杀与斩获功勋，庆祝着劫后余生，也憧憬着刚刚在乱世尘埃中缔结的新家。
肉香、酒气、汗味与一种混杂着疲惫、亢奋和对未来渺茫期许的情绪，在寒夜中弥漫升腾。
翌日，天光未明，朔风凛冽如刀。
庞大的队伍开始分批启程，踏上归途。
赵募率领陈安所部陇城兵，押解着部分俘虏、战马及辎重，浩浩荡荡，率先踏上返回陇城的官道。
在崔勉与裴延之调度人手的协助下，萧寒与蒲雄则统领主力大军，押送着数量更为庞大的俘虏以及难以计数的牛羊群，缓缓开拔，向着临渭大本营的方向迤逦前行。
这支队伍臃肿而缓慢，宛如一条在苍茫雪原上艰难蠕动的钢铁长龙。
三日后，平襄城各项事务初步理顺，流民安置与屯田计划在崔勉主持下紧锣密鼓地展开。
许昭远不再耽搁，仅率姚青霓及部分精锐，轻装简从，踏上了返回临渭的归途。
马蹄踏过覆着薄雪的古老驿道，发出清脆而寂寥的回响。
许昭远勒马回望，平襄城廓在稀薄的晨霭中渐渐模糊。
城外那座巨大的新冢、初具规模的屯田营地、以及那面在料峭寒风中猎猎狂舞的“许”字大纛，共同构成了一幅苍凉肃杀却又孕育着生机的乱世画卷。
牛谷河畔的血火己然熄灭，但陇右的天空，阴云远未散尽。
前方临渭，堆积如山的政务亟待裁决；而更广阔的天地与更凶悍的敌手，正在未知的前方蛰伏窥伺。
他深邃的目光穿过初升的、将天际染得一片血红的朝阳，策马扬鞭，身影决然地融入了那片血色霞光之中。
上邽，清河公主府。
后园暖阁，梅香暗浮。
司马玥凭窗而立，纤指无意识地着一枚步摇——那是许昭远临行所赠。
自他出征平襄，她的心便悬在半空，夜难安枕，食不甘味，纵是青萍奉上的精致点心，也味同嚼蜡。
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庭院的静谧，青萍几乎是跌撞而入，脸上是狂喜的红晕，声音因激动而发颤：“公主！公主！大捷！平襄大捷！许将军赢了！斩首万余！鲜卑叛军荡平了！”
“什么？！” 司马玥霍然转身，手中步摇“啪嗒”一声跌落锦毯。
她恍若未觉，纤手紧紧抓住青萍的手臂，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你……你说清楚！”
“大胜！信使亲口所言，许将军安然无恙，大获全胜！” 青萍连声应着，眼中也泛起喜悦的泪光。
悬了多日的心，轰然落地！
巨大的狂喜如决堤洪流，瞬间淹没了司马玥。
连日来的担惊受怕、彻夜难眠的煎熬，此刻尽数化作滚烫的泪水，汹涌决堤。
她以手掩口，却抑不住那低低的、饱含解脱与欢欣的呜咽，娇躯微微颤抖。
她猛地背过身去，双肩耸动，任由泪水肆意流淌，浸湿了华贵的衣襟。
窗外那几株凌寒的梅，在这一刻，仿佛也绽放得更加明艳夺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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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渭城外。
寒风卷着雪沫，裴延之顶盔掼甲，正亲自率兵巡弋。
一骑快马如离弦之箭奔至，斥候滚鞍下马，声若洪钟，压过了呼啸风声：“报！裴将军！平襄大捷！”
“什么？！” 裴延之铜铃般的巨眼猛地瞪圆，随即爆发出震天动地的狂笑：“哈哈哈！好！痛快！俺就知道！俺就知道将军是无敌的！天下无敌！”
豪迈的笑声在空旷雪野上激荡，充满了与有荣焉的万丈豪情。
他猛地转身，对着身后被喜讯惊呆的屯田兵卒，声如霹雳：“都他娘的听见没？！将军又打胜仗了！宰羊！把营里最肥的羊给老子宰了！今日全营犒赏！庆祝将军的大捷！”
士卒们愣了一瞬，旋即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狂吼：“万岁！将军万岁！将军万岁！”
凛冽的寒冬，仿佛也被这冲天的豪情与喜气撕开了一道炽热的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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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渭城，蒲洪府邸，书房。
灯影摇曳。
蒲洪正凝神审阅一份族内关于来年春耕种子调配与工坊铁器产出的文书。
略阳在许昭远治下渐复秩序，重现生机，让他这位押下重注的“盟友”心中稍定，但那根关乎全族命运的弦，始终紧绷。
急促的叩门声响起，心腹家将带着难以抑制的喜色快步而入，压低声音却难掩激动：“首领！大喜！平襄捷报！许将军大破鲜卑叛军，阵斩万余！”
蒲洪执笔的手猛地一顿，一滴浓墨在文书上泅开一片深痕。
他缓缓抬头，眼中精光爆射，随即嘴角难以抑制地向上扬起，最终化作一声如释重负、低沉而酣畅的笑声：“呵…呵呵…好！好！好！”
他放下笔，起身负手，在书房内踱了两步，脸上喜色愈浓，心中那块悬了许久的大石，终于彻底落地。
这次关乎全族命运的豪赌，看来是押中了！
许昭远不仅守住了略阳，更能主动出击，摧垮强敌，其勇略、智谋、气运，皆远超他最初的估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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陇城，陈安堡城楼。
朔风如刀，刮过陇山关隘。
陈安身披重甲，按剑矗立城楼，如铁铸的山岳，鹰隼般的锐目死死锁住蜿蜒的陇山古道。
作为许昭远的兄长，他深知扼守此咽喉要地、屏障略阳腹心之责，重逾千钧。
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传令兵的声音穿透寒风：“报！陈将军！平襄大捷！”
声音入耳，陈安那岩石般刚毅冷峻的面庞先是一凝，随即，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与自豪如同火山熔岩般喷薄而出！
他猛地转身，大手一把钳住传令兵的肩膀，声若洪钟，带着狂喜的震颤：“当真？！胜了？！”
“千真万确！将军！是大胜啊！” 传令兵大声回应。
“哈哈哈哈哈！！！” 陈安爆发出震耳欲聋、快意无比的大笑，笑声中充满了为兄弟骄傲的万丈豪情，仿佛要将这陇城的风雪都彻底驱散！
他松开传令兵，“锵啷”一声拔出腰间佩剑，寒光西射的剑锋首指苍穹，对着城头所有被惊动的守军，用尽全身力气，气贯长虹般吼道：“儿郎们！听见没有？！平东将军许昭远！又打了一场大胜仗！我二弟天下无敌！”
“许将军威武！陈将军威武！” 城头守军被主将这纯粹炽烈的豪情彻底点燃，齐声怒吼，声浪如雷，在陇山千峰万壑间激荡回响，久久不息。
陈安的脸上，只剩下为兄弟功业而骄傲的、纯粹而炽热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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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邽，南阳王府，暖阁。
隆冬寒意侵骨，南阳王司马保正蜷在暖阁炭盆旁，心不在焉地翻着几卷闲散文书。
张春侍立一旁，细声禀报府库收支；杨次垂手隐于阴影，眼神闪烁不定。
骤然，急促的马蹄声撕裂王府外的宁静，信使嘶哑的吼声穿透门廊：“急报！平襄大捷！平东将军许昭远大破鲜卑叛军，斩首万余！叛酋乞伏述延授首！
司马保猛地抬头，脸上愕然一闪，旋即挤出一丝复杂笑意，搓手道：“哦？好，甚好！总算解了平襄之围，本王心中大石可算落地了。”
带着一丝释然，眼底却掠过不易察觉的阴翳。
张春、杨次飞快对视，彼此眼中俱是浓得化不开的嫉恨。
张春上前一步，脸上堆砌起虚假的恭贺：“殿下洪福！许将军神勇，再建奇功，实乃可喜可贺。只是……”
他声音压低，刻意染上忧虑，“许将军自入略阳，收流民，练强兵，结氐羌，破强胡，羽翼渐丰。此番又获如此煊赫大胜，声威震天，恐非一隅之将所能容也！其麾下骄兵悍卒，只知有许将军，不知有王爷者，恐不在少数啊！大王，防人之心不可无……”
杨次立刻帮腔，语气更显急切：“张大人所言极是！大王明鉴，许昭远其人，城府深沉，绝非久居人下之辈！如今手握雄兵，坐拥略阳、临渭、陇城数地，己成尾大不掉之势！若不早加裁抑，恐成心腹肘腋之患！恳请殿下速调其兵权，或分其部众驻防他处，以削其势！”
司马保听着，眉头越锁越紧。
他岂不知许昭远崛起之威胁？
然关中糜烂，匈奴陈兵陈仓虎视眈眈，麾下能战之将，除陈安外，唯此一人可倚！
指望张春、杨次临阵？痴人说梦！
调兵权？分兵？谈何容易！
许昭远帐下那些骄兵，以及依附的氐羌势力，岂是易与之辈？
稍有不慎，激起兵变，后果不堪设想！
他烦躁地挥手斥道：“够了！敬之浴血奋战，方有此捷，解我侧翼之忧！尔等不思嘉勉功臣，反在此危言耸听，离间本王与大将之情谊！平襄之胜，便是本王之胜！许将军之功，便是本王之功！此事休得再提！”
语气虽厉，却透着一股色厉内荏的虚弱，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一如当初拒绝张杨谋害陈安时的心境。
张、杨二人碰了一鼻子灰，只得悻悻告退。
一出暖阁，两人脸色瞬间阴沉似水。
张春恨恨低语：“王爷糊涂！竟被这许昭远的战功迷了眼！长此以往，秦州究竟姓司马还是姓许？”
杨次咬牙切齿：“哼！总有他追悔莫及之日！许昭远？且看他能得意几时！”
张春嘴角勾起一抹阴冷的弧度，目光扫向杨次：“殿下进位晋王在即，不若趁此良机……”
他抬手，在颈间做了个凌厉的切割手势。
两人相视，眼中闪过心照不宣的寒光，嘴角牵起一丝狞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