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海的浪涛比威海卫外更显汹涌,“平远”舰的甲板时不时倾斜,让刚换上的白色礼服下摆扫过带着盐霜的钢板。李和扶着舰桥的栏杆,看着测深锤一次次沉入水中,绳上的刻度显示水深己达二百西十拓——按英制换算,正是一千西百西十英尺,这意味着舰队己驶入日本近海的大陆架。
“管带,‘定远’发信号了!”信号兵扯着嗓子喊道,手里的望远镜几乎贴在眼上,“让各舰检查烟囱标识,准备接受日本引水船引导!”
李和转头望去,“定远”舰的主桅上挂起一串红黄相间的信号旗,在海风里拍打得噼啪作响。没有无线电的年代,旗语就是舰队的语言,每一面旗子的角度、颜色、排列顺序,都藏着精确的指令。他对信号兵道:“回复‘平远收到’,再让炮术长把速射炮的炮衣罩好——别让日本人一眼就看出咱们的新家伙有多亮。”
炮术长是个留着络腮胡的山东汉子,闻言咧嘴一笑,指挥着水兵给150毫米速射炮套上深蓝色炮衣,只留下光秃秃的炮座露出在外。“这样他们顶多以为是换了新炮架,”他凑近李和低声道,“等真要操演,再让他们吓一跳。”
舰队渐渐驶入长崎港外的防波堤。李和举起望远镜,只见港湾里停泊着几艘挂着太阳旗的舰船,其中一艘巡洋舰的舰艏昂得老高,甲板上的水兵正列队站坡,看舷号正是之前在黄海遭遇的“浪速”舰。更远处的码头上,黑压压站满了人,五颜六色的旗帜在风中摇摆,像是一片涌动的花海。
“来了个大人物啊。”周福成凑过来,手里把玩着刚擦亮的佩刀刀柄,“你看那码头正中,是不是有个穿燕尾服的在挥手?”
李和调近望远镜焦距,果然见到一个身材矮胖的中年人站在临时搭建的观礼台上,胸前挂着金灿灿的勋章,正对着舰队的方向频频致意。“是日本外相陆奥宗光,”他认出那人的照片曾在《伦敦新闻画报》上见过,“看来日本人这次是做足了表面功夫。”
引水船很快靠了上来,一个穿着藏青色制服的日本引水员顺着软梯爬上“平远”舰,脚刚站稳就鞠躬行礼,操着生硬的英语道:“欢迎来到长崎,长官。请跟随我的船,航速五节,航道水深足够,不用担心搁浅。”
李和用流利的英语回应:“感谢引导,请保持在我舰右舷三百码处。”他注意到引水员的目光总往甲板中部瞟,那里正是速射炮的位置,炮衣虽然遮住了炮管,却遮不住比旧式炮更粗壮的炮架轮廓。
引水员的喉结动了动,似乎想问什么,最终却只是点点头,转身爬上自己的小船。李和对周福成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心领神会,带着两个水兵“恰好”站在炮架旁,假装检查缆绳,挡住了引水员的视线。
舰队缓缓驶入港口,码头上的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李和却在欢呼声中听出了不同的调子——有好奇,有敬畏,也有几声刻意压低的嘘声。他看到几个穿着学生制服的年轻人举着画板,正对着“平远”舰的舰体速写,笔尖在纸上划过的速度,比海浪拍打船身的频率还要快。
“海眼小组注意,”李和对着传声筒低声道,“一号目标:长崎造船厂的龙门吊高度;二号目标:‘浪速’舰的后主炮口径;三号目标:码头储煤场的堆垛数量。晚上八点,各位置汇总。”
传声筒那头传来几声短促的回应,像是水滴落入深海。李和知道,那是伪装成译员的陈敬云、扮作军械官的王顺,还有混在炊事班的老何——老何早年在横滨做过厨师,日语说得比母语还溜,此刻正推着一辆装着蔬菜的小车,看似漫不经心地打量着码头的铁路轨道。
舰队最终停泊在指定锚地,与日本舰队隔港相望。丁汝昌的登岸命令通过旗语传遍各舰:“军官着礼服,士兵着常服,分批登岸参观,每批不得超过五十人,由军官带队,日落前必须归舰。”
李和换上绣着金线的礼服外套,胸前的勋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周福成帮他系好领结,忽然笑道:“管带,您说日本人会不会请咱们喝清酒?听说他们的艺伎很会劝酒,别被灌醉了说漏嘴。”
李和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扫过码头上那几个还在速写的学生:“清酒可以喝,但舌头得拴根绳。记住,咱们是来做客的,更是来看看,这些邻居家里,到底藏着多少能打硬仗的家伙。”
第一批登岸的官兵踩着跳板上了岸,李和走在最前面,与前来迎接的日本海军大臣桦山资纪握手。对方的手掌又短又粗,握得却格外用力,嘴角的笑容里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李管带年轻有为,‘平远’舰更是贵国自造的精锐,佩服佩服。”
“贵国的‘浪速’舰也很出色,”李和笑着回握,手指却悄悄记下对方袖口露出的腕表品牌——那是瑞士产的军表,通常只有高级军官才能佩戴,“昨日在黄海远远望见,舰容整洁,训练有素。”
桦山资纪的眼睛亮了一下,正要再说些什么,却被陆奥宗光用眼神制止。李和心中冷笑,看来这两位一个想炫耀,一个想藏拙,倒也有趣。他随着人群往市区走去,眼角的余光始终没离开造船厂的方向——那里的烟囱正冒着黑烟,隐约能听到打铁的叮当声,像是在为一场即将到来的风暴,默默锻造着兵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