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星在上海港机厂技术部机械一组的日子,如同浸泡在一坛温吞的老酒里。工作节奏舒缓,岸桥设计的挑战在庞大而略显僵化的体系中被层层稀释。很快,他就深刻体验到了老工程师们口中那种属于国有企业的“特殊快乐”——一种游离于紧张工作之外,由人情世故、小恩小惠和集体摸鱼编织成的、独特的生活哲学。
时钟刚过下午两点,办公室里那股午后的慵懒气息还未散尽。
“咳咳,”老陈清了清嗓子,胖脸上堆起和善但心照不宣的笑容,目光扫过老王和另外两位资格较老、同样“深谙此道”的工程师,“老张,老李,老王,那个……关于那个‘结构稳定性分析’的难点,我看光坐这儿想也不是办法,得换个环境,深入‘研讨’一下?”
被点名的几位立刻心领神会,脸上露出心照不宣的愉悦。
“对对对,陈组长说得对!闭门造车要不得!”老王反应最快,麻利的关掉屏幕上的纸牌游戏。
“就是,集思广益嘛!”老张和老李也迅速起身。
西人如同训练有素的突击小队,迅速收拾好茶杯(有时里面还飘着茶叶),拎起各自的包,动作流畅地鱼贯而出。办公室的门轻轻关上,留下其他几个年轻人和石星面面相觑,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结构稳定性分析”的余音。他们去的,自然是厂区附近某个隐蔽的棋牌室。几圈“技术研讨”下来,输赢不大,但烟雾缭绕中,同事关系得到了“深入巩固”,一下午的时间也过得飞快。石星作为新人,暂时还没资格参与这种高级别的“研讨”。
办公室的常客里,还有一位特殊人物——减速箱销售代理小鲍。小鲍年纪不大,二十七八岁,圆脸,小眼睛总是笑眯眯的,穿着笔挺的衬衫西裤,拎着个鼓鼓囊囊的公文包,浑身上下透着股生意人的精干和热络。他几乎每周都会来机械一组“拜访”一两次。
他的“拜访”通常从派烟开始(石星不抽烟,但老陈和老王是主力),接着便是热情洋溢地介绍他们公司最新代理的“高性能、低噪音、长寿命”减速箱,顺便“不经意”地提起:
“哎呀,陈组长,王工,这都到饭点了!走走走,我知道厂门口新开了家本帮菜,小馆子,味道不错,干净!我请客,咱们边吃边聊?”
或者下午三西点,提着几大袋热腾腾的奶茶、咖啡、还有刚出炉的蛋挞、小蛋糕进来:
“各位老师辛苦啦!来,下午茶时间!提提神!”
小鲍深谙人情世故,请客绝不铺张浪费,但总能恰到好处地“暖胃暖心”。更绝的是,他发现机械一组几个年轻人在“加班”时玩联网游戏(帝国时代、暗黑破坏神),小鲍竟然也是个游戏迷!于是,晚上的“加班”时间,小鲍的身影也时常出现在办公室,自带笔记本电脑,加入战局,一边打游戏一边和石星、小李、小赵称兄道弟,关系迅速升温。他代理的减速箱销售额,在机械一组的推荐名单上,自然也是“蒸蒸日上”。
时间滑入农历新年前一个月,整个技术部,尤其是像机械一组这样与供应商联系紧密的部门,气氛变得异常“火热”。
几乎每天中午,办公室都弥漫着浓郁的饭菜香和酒气。今天可能是“制动器供应商”做东,明天就是“钢丝绳大王”请客,后天轮到“液压件厂家”…… 轮流坐庄,络绎不绝。宴请的地点从厂门口的小馆子,升级到稍远一些的中档饭店。菜式丰盛,酒水管够。
石星作为组里的新人,也被老陈和老王热情地拉去参加。“小石,走走走,多认识认识人,以后好办事!”老王拍着他的肩膀。饭桌上推杯换盏,供应商们满脸堆笑,说着恭维话,老陈、老王则打着官腔,谈着“质量”、“交期”、“合作”,场面话一套接一套。一顿饭往往吃到下午两三点才散场。
回到办公室,那真是乌烟瘴气。酒气、饭菜味、香烟味(饭后一支烟,快活似神仙)混杂在一起,熏得人头疼。老陈、老王几个面红耳赤,靠在椅子上打盹,或者大声谈论着刚才饭桌上的趣事,完全没了工作的心思。年轻点的也昏昏欲睡,或者偷偷打开电脑玩游戏。
这时,往往会有“缓冲器供应商”的老板,拎着个小包,笑眯眯地走进来。他不声不响地走到老陈、老王、石星等人的办公桌前,飞快地塞过去几张印刷精美的购物卡(通常是联华、华联这类超市的)。
“石工,一点小意思,过年买点年货,不成敬意!”老板的声音压得很低,脸上是心照不宣的笑容。石星推辞了一下,但在老王“拿着拿着,都这样”的眼色示意下,还是收下了。到了年底,每人抽屉里都能攒下十几张不同面值的购物卡,成了国企员工心照不宣的“年终福利”之一。
最让石星领略到这种“特殊快乐”巅峰的,是十月一个秋高气爽的周末。
周五下午,小鲍兴冲冲地跑进办公室,脸上洋溢着比平时更盛的笑容:“陈组长!王工!小李,小赵,石工!好消息!我们经理说了,这个周末,请大家去阳澄湖吃大闸蟹!放松放松!车子都安排好了,明天一早出发!”
老陈和老王对视一眼,胖脸上笑开了花:“哎呀,鲍经理太客气了!这怎么好意思!” 嘴上说着不好意思,身体却很诚实地开始收拾东西。
周六清晨,一辆宽敞的商务车驶离了上海港机厂。开车的是小鲍,副驾驶坐着他们公司那位年富力强、笑容可掬的销售经理。后排坐着老陈、老王、石星、小李和小赵。车窗外,是金秋十月的江南。天空湛蓝如洗,阳光明媚却不燥热。车子驶上沪宁高速,两旁是无垠的金色稻田,沉甸甸的稻穗在秋风中起伏,宛如金色的海浪。远处点缀着白墙黛瓦的村落,炊烟袅袅。空气里弥漫着稻谷成熟和桂花飘散的混合甜香,沁人心脾。大家的心情都像这天气一样,轻松而愉悦。
车行约两小时,抵达阳澄湖畔。没有去岸上喧闹的蟹庄,小鲍经理显然早有安排。车子首接开到一个僻静的码头。一艘古色古香的柴油船早己等候在那里。众人登船,船老大一声吆喝,柴油机“突突突”地发动起来,小船推开碧波,向着烟波浩渺的阳澄湖深处驶去。
湖面开阔,水光潋滟。秋风吹拂,带来湖水特有的清新水汽。岸边是大片大片枯黄的芦苇荡,在风中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几只白色的水鸟被惊起,扑棱着翅膀飞向蓝天。远处,星星点点的渔船点缀在湖面上,构成一幅宁静而充满生机的画卷。石星站在船头,深吸一口带着水腥味的清凉空气,感觉心胸都开阔了。老陈和老王则悠闲地坐在船舱里,喝着船家泡的碧螺春,聊着天。
船行约半小时,停在了一处视野开阔的湖心水域。这里停着好几艘同样用作水上餐厅的大船。他们的船靠了上去,船家手脚麻利地搭好跳板。
真正的盛宴开始了!
一张大圆桌首接摆在船头的甲板上,头顶是蓝天白云,脚下是碧波荡漾。船家端上来的,是刚刚捕捞上来、还带着湖水泥腥味的大闸蟹!一只只青背白肚,金爪黄毛,个头硕大,被草绳捆得结结实实。各种当地特色的农家菜也端了上来。
“各位老师,趁热!正宗的阳澄湖大闸蟹,清蒸的,原汁原味!”小鲍经理热情地招呼着。
众人迫不及待地解开草绳,掀开蟹盖。瞬间,金灿灿、欲滴的蟹黄暴露在眼前,散发出无与伦比的、极致的鲜香!配上船家秘制的姜醋汁,一口下去,鲜、甜、香、肥、糯,各种滋味在舌尖爆炸开来,鲜得让人眉毛都要掉下来!蟹肉更是晶莹剔透,细腻甘甜,蘸点醋,送入口中,满口生津。
大家顾不上说话,埋头苦干,只听得一片“咔咔”的剥壳声和满足的吮吸声。黄酒温得恰到好处,就着这人间至味,一杯接一杯。秋风拂面,湖光潋滟,蟹肥膏黄,酒酣耳热,此情此景,让石星这个穿越者也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国企体系下才能享受到的、难以言喻的“特殊快乐”。
正当众人吃得酣畅淋漓,笑声不断时,旁边一艘更大的船也靠了过来,似乎也要在此处用餐。船上下来一群人,为首的,赫然是上海港机厂的一位分管采购的副总!他身后跟着几个中层干部,以及另外几个西装革履、显然是不同供应商的人。
两拨人就在这狭窄的船头甲板上,猝不及防地打了个照面。
空气瞬间凝固了一秒。
老陈脸上的笑容僵住了,老王刚送到嘴边的蟹腿也停在了半空。小鲍经理和他公司的销售经理也愣了一下。
那位副总显然也认出了老陈这一拨人(主要是认出了老陈),他的目光飞快地在石星等人脸上扫过,又瞥了一眼他们桌上堆成小山的蟹壳,以及明显喝得满面红光的老陈、老王。副总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眼神平静无波,仿佛看到的不是一群下属和供应商在湖心吃蟹,而只是几根湖里的芦苇。
他极其自然地移开了目光,仿佛只是随意地扫视了一下湖面景色,然后对着自己带来的人,用不高不低的声音说:“这边风大,我们进舱里。” 说完,便率先转身,目不斜视地走进了船舱。他身后那群人也默契地收回了目光,仿佛什么都没看见,跟着副总鱼贯而入。
整个过程,不超过十秒钟。
没有尴尬的寒暄,没有虚伪的问候,更没有一丝一毫的询问或质疑。只有一种心照不宣的、彻底的“无视”。
这边,小鲍经理和销售经理明显松了口气。老陈和老王对视一眼,胖脸上重新堆起笑容,只是那笑容里多了几分自嘲和释然。老王拿起酒杯,压低声音:“来来来,接着吃,接着喝!这蟹凉了就不鲜了!”
大家仿佛被按下了播放键,重新热闹起来,剥壳声、咀嚼声、碰杯声再次响起,只是笑声里似乎多了点别的意味。石星看着副总消失的船舱方向,又看了看眼前杯盘狼藉、欢声笑语的场面,心中了然。这阳澄湖上的“偶遇”与“无视”,完美诠释了国企生态圈里那套运行己久的潜规则——只要不摆在明面上,只要彼此“看不见”,那就你好我好大家好。
这顿在秋光湖色中、带着一丝微妙插曲的蟹宴,成了石星体验国企“特殊快乐”的巅峰一课。它不仅有美食美景,更包含了人情世故的精髓和体系运行的默许规则。石星啃着鲜甜的蟹腿,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心中五味杂陈。他知道,自己己经深陷其中,成为了这独特生态圈的一部分。未来的路,既要享受这“快乐”,更要看清这“快乐”背后的代价与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