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的灯泡在油腻灯罩下摇晃,将15岁的阿刁瘦小的身影投在狭小厨房的墙壁上。空气里混杂着隔夜饭菜的微酸、新鲜蔬菜的泥土气和廉价食用油的厚重味道。她几乎被灶台上堆积如山的食材包装袋淹没。那双骨节分明、指缝里沾着洗不净菜渍的手,正以惊人的速度和精准度,将冒着热气的米饭压实,铺上油亮的卤豆干和翠绿的烫青菜。动作干净利落得像上了发条的机器,只有低垂的眼睫下,偶尔掠过一丝与年龄不符的疲惫。
墙角水槽泡着没洗的碗碟,一只蟑螂飞快爬过潮湿的瓷砖缝。窗台上老旧的收音机滋啦作响,电流声里顽强流淌着她最喜欢的歌手清亮高亢的歌声。阿刁动作微顿,侧耳倾听,黝黑脸颊上那抹几乎看不见的弧度,仿佛从歌声里汲取了一丝微弱的暖意,暂时熨平了眉间的褶皱。
她的家蜷缩在台北一条终年潮湿的狭窄后巷深处。低矮屋檐下,挤着父亲、母亲、她和弟弟。父亲常年卧病在床,胸腔像塞着破旧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令人心惊的呼哧声。母亲沉默憔悴,手指因常年浸泡冷水和清洁剂而红肿皲裂,偶尔接些缝补零工,收入微薄。弟弟尚小,懵懂的眼睛盛着对世界无邪的好奇。作为长女,生活的重量,无声无息、不容置疑地压在了阿刁尚未完全长开的肩膀上。
阿刁的长相算不上精致漂亮。长期户外奔波,让她的皮肤呈健康却略显粗糙的小麦色,鼻尖颧骨上甚至有几颗晒斑。但她有一双极其出彩的眼睛——大而黑亮,眼尾微扬,像蓄着两泓深潭。疲惫时,潭水沉静;但更多时候,里面燃烧着近乎执拗的、不肯向命运低头的火焰光芒,强烈得几乎能穿透她朴素的旧T恤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她总用一根最简单的黑色橡皮筋,将浓密却毛躁的黑发紧紧束在脑后,露出光洁额头和线条倔强的下颌。
“阿刁,今天又要去送便当啊?”邻居李阿姨的声音从半开、糊着油污的纱窗后传来,带着浓浓鼻音和关切。她探进头,看着阿刁背上鼓鼓囊囊、边角磨得发白的帆布包。
“嗯,李阿姨早。”阿刁抬起头,快速将最后一个便当盒塞进背包,动作带起一阵细微的金属碰撞声。她掂了掂分量,深吸一口气,仿佛在积蓄力量。“得快点了,不然学生下课就赶不上了。”额角渗出细密汗珠,在昏黄灯光下闪着微光。
“唉,你这孩子……”李阿姨重重叹气,眼神复杂,“怎么这么懂事得让人心疼?要是我家那混小子能有你一半省心就好了……”话语里是真诚的怜悯。
阿刁只是抿抿干涩的嘴唇,扯出极淡的微笑,没有回应。懂事?她心里掠过苦涩。她只是别无选择。背上沉重的包带勒进肩胛骨缝隙,带来熟悉的酸痛。她推开门,清晨巷子里混杂着馊水和廉价香皂的潮湿空气扑面而来。她挺首背脊,迎着巷口熹微的光亮,迈开脚步。每一步,脚下的水泥地都传来沉闷回响。她知道,只有用这双稚嫩的脚,一步步丈量这城市的街巷,才能让那破旧屋檐下病弱的父亲、操劳的母亲和天真的弟弟,碗里的饭菜多一点点油星。
生活的齿轮咬合得紧密沉重,但总有一道缝隙,能让阿刁透一口气。送完最后一单便当,夜幕早己低垂,巷子里灯火次第亮起,饭菜香和电视声交织成日常喧嚣。阿刁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爬上自家嘎吱作响的窄楼梯,目标却不是床铺,而是通向屋顶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
推开铁门,城市的夜风带着白日残留的燥热和远处霓虹的喧嚣气息涌来。这里是她的秘密王国。脚下是晒了一天还带余温的粗糙水泥板,头顶是台北难得一见的、没有被高楼完全切割的墨蓝天幕,缀着几颗疏朗的星。远处,城市的光污染形成一片模糊的橙红雾霭。阿刁背靠冰冷的水箱,闭上眼,深深吸气、呼气,仿佛要将胸腔里积攒了一天的油烟味和疲惫都吐出去。
然后,她开始唱歌。起初只是轻轻哼鸣,像试探的溪流。慢慢地,声音放开,清亮、干净,带着一丝未经雕琢却极具穿透力的质感,在寂静的屋顶盘旋、上升。她唱收音机里听来的流行歌,唱学校里学过的民谣,也唱自己心中那些无法言说的委屈、不甘和对未来的渺茫期冀。歌声是她唯一的盔甲,也是最柔软的宣泄。对着沉默的星空,她唱出白日里被生活压得扁扁的梦想,唱出对那个更大、更光亮世界的渴望。夜风拂过她汗湿的鬓角,吹干眼角不经意滑落的微凉。
“哇!阿刁,你又在唱歌啦!真好听!”好友小雅总是像一阵活泼的风,不知何时就出现在她身边。小雅家境尚可,圆圆的苹果脸,眼睛总是笑得弯弯的,像月牙。她手里常常攥着两颗水果糖,此刻就递了一颗给阿刁,“给,润润嗓子!”硬糖在嘴里化开,甜得有些发腻,却奇异地抚慰了阿刁干渴的喉咙。
“小雅,你说……”阿刁含着糖,声音含糊,她抱着膝盖,下巴搁在手臂上,目光投向远处那片模糊的光海,“你说,我以后……真的能站到有聚光灯的地方唱歌吗?”夜色模糊了她眼中的疲惫,却让那份迷茫显得更加清晰。星光映在她深黑的瞳孔里,像遥远的、不确定的希望。
“当然能啊!”小雅毫不犹豫地回答,用力拍了一下阿刁的背,差点把她嘴里的糖拍出来。她凑近阿刁,眼睛在夜色里亮晶晶的,“阿刁,你知道吗?你的声音有种特别的力量!每次听你唱歌,我都觉得……嗯,觉得特别有劲儿!比那些磁带里的明星也不差!你这么努力,老天爷一定会看见的!”她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毫无保留的信任。
阿刁侧过头,看着小雅在昏暗光线中依然神采飞扬的脸庞。那毫无保留的信任像一道小小的光,穿透了她心底的迷雾。她轻轻“嗯”了一声,嘴角终于弯起一个真心实意的弧度。也许吧。也许只要不停地唱下去,那渺茫的希望,总会像这夜幕中的星星一样,越来越清晰。